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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胡旭东 拜谒汪伦墓
踏着落日的斜阳,渡过了千古桃花潭,绕过了典型的皖南阁亭梦潭轩,顺着杂草丛生的山径,我来到了“梦里寻它千百度”的汪伦墓前。
这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山坡,四周都是山地和乱草,乱草丛中却安睡着一代豪士汪伦。在五千年的华夏大地上,似乎把有钱的财主称作为“豪士”的好像只有汪伦一人。“财主”因为是“财”的“主”,所以永远与“铜臭”相伴;而“豪士”只所以是“豪”的“士”,那是他具有文化品味和“士子”的人格。试问千百年来,中华大地产生过的大小财主犹如这漫山的松针叶,然而在他们为“屯财”为“聚财”而殚精竭虑地完成了生命的过程后,你能说出他们的名和姓?不要说你我,就是他们的子孙们又有谁知晓他们的名和姓呢?而汪伦却不能,虽历经一千二百多年的风雨和沧桑,虽是乱石相伴,衰草遮隐;虽一直安睡在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荒坡上,与他相随相伴的却是永远的桃花潭。汪伦是“豪士”呵。
提起桃花潭,人们自然而然地想到李白。在我们这个实施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国度里,语文课本上在不多的唐诗里就选了小学生必读的:“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准确地说,桃花潭并不是由李白而风韵千古,桃花潭是因有了汪伦才使自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桃花潭”。试问,李白身前曾在南陵,曾在五松山下,曾在采石矶畔,曾在当涂,尤其在古称宛陵今称宣城的地方写下了多少诗篇?然像“桃花潭”那样妇孺皆知的又有几首?如果从形而上的诗的意境或从形而下的美学来说,“桃花潭”这首小诗都无法与在南陵、在五松山下、在宛陵、在当涂青山写下的脍炙诗章相比。“桃花潭”如其说是诗,不如其说是一个饱经风霜的暮年老人打心眼里说的大实话而已。然而“桃花潭”里有比“桃花潭”更“深千尺”的汪伦情谊,这情谊南陵没有,五松山下没有,宣城没有,当涂青山也没有,唯泾川桃花潭独有。曾有朋友出过这样一个看起来平庸无聊实质却意味深长的命题:“是先有汪伦后有桃花潭?还是先有桃花潭后有汪伦?”这决不是先有鸡后有蛋还是先有蛋后有鸡的繁琐哲学命题,答案很简单:当然是先有汪伦而后有桃花潭!如果世上不曾有过汪伦,就不可能有“风韵千古”的桃花潭。所以说汪伦不仅是桃花潭的骄傲,也是泾川的骄傲,更是华夏大地的骄傲。
自古以来,文人耗损了毕生的精力期待的是什么?不是加官进爵(以文作入仕阶梯的不是文人),不是招财进宝(靠卖文发财的不是文人),文人终生期待的是对人格的尊重,是对其以毕生奋斗的价值承认。然而世代的文人在其生前就获得了承认的又有几人呢?唯李白独有。李白颠沛流离到垂暮晚年时才从桃花潭畔遇到,何等的幸运呵,李白。
不错,汪伦是有钱的财主,但像汪伦那样的财主世世代代在神州大地却是星罗棋布,他为什么不把钱用在该用的地方?如造“豪华别墅”啦,买闪银耀金的“轿车”啦,为子女弄个一官半职啦,再讨一房小妾啦。不错,汪伦是有钱的财主,但他为什么不去巴结地方绅士?不去巴结当地的官吏?不去巴结县官老爷或州府老爷?他要巴结已穷困潦倒的老者李白干什么?要知道,那时的李白早已是风光不在,不仅是个身无半文的布衣百姓,而且还是个被至高无上的皇帝贬出京城的“右派”分子,该算是全社会都要和他“划清界限”的,不仅要“打倒在地”而且还要“再踏上一只脚,叫他永不翻身”的“阶级敌人”。难道汪伦就不怕惹上什么麻烦么?就不怕当地官吏的忌恨和陷害么?但汪伦没有,汪伦想也没想这许多,他费经了周折,想尽了办法,义无返顾地去打听李白的下落,他“费尽心机”地编造了“十里桃花万家酒店”的“谎言”,百折不绕地要“骗”李白来桃花潭做客。最后又“别出心裁”地以“岸上踏歌”形式为李白送行,李白大恸,李白以泾县产的宣笔和宣纸,饱醮心底的情墨,写下了“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的千古绝唱。我想,那时的李白流泪了么?从诗中没有读出来,但感动的泪一定在心底汩汩流淌。李白呵,人生为之奋斗的价值在这里获得了承认,这是千古难觅的知音呵;李白,这感受,你是华夏千古第一人哪。
夕阳余辉从枯草窸窣抖动的汪伦墓前一丝丝退去;环抱桃花潭的玉屏山裸露在暮色里,如呈现在天幕下的剪影;失却了夕阳亲妮的桃花潭也失却了闪银耀金的本色,就静静地躺在梦潭轩身前,越发显得苍老而疲惫;踏歌古岸不见歌声,甚至连鸡鸣狗吠声也没有,唯有袅袅炊烟给千古桃花潭增添了静谧和幽古的神秘。
说实话,桃花潭是极其普通的。在皖南,像这样普通的潭水太多了,五松山有,宣城有,当涂有,南陵更有。作者所在的南陵与泾川是山水同脉相依的邻县,李白当年将儿女寄居在南陵寨脚的风景要比“桃花潭”秀丽得多,也迷人得多。按说“桃花潭”应在南陵才是,可历史总不是依“按说”来写的,“桃花潭”偏偏没有在南陵出现。我曾多次捧着李白的唯一一首纪实抒情诗《南陵别儿童入京》沉进历史的深潭。“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争光辉;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我终不理解,诗人为何离开南陵要“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是南陵的先人们把诗人当作了“蓬蒿人”?还是诗人将南陵的先人们当作了“蓬蒿人”?顺着尘封的岁月遂道,我们实在不忍心说李白不爱南陵。若他不爱南陵,为什么又将一对年幼的儿女寄养在南陵?若说李白爱南陵,那为什么他在寨脚与桃花潭留下的诗反差竟是如此地强烈?一个是“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而另一个却是“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想想吧,南陵缺少的绝不是风景意义上的“桃花潭”,而是人文意义上的“汪伦”。
天宝年间,在道士吴筠的极力推荐下,唐明皇二次下召召李白入京,一直把入仕途当作自己终极理想的李白自然欣喜若狂,急急从浙江会稽赶回南陵寨脚告别儿女平阳和伯禽。那正是个“黍秋正肥”的大好时光,却不见有人前来送行,就更谈不上“两岸踏歌声”了,没有人与他分享人生的快乐,也没有人知晓他的“大鹏”之志,他只得“呼童烹鸡酌白酒”了。为诗人备饭备酒的只有诗人十四岁的女儿平阳,满腹的苍凉满腹的雄壮没有人与之相说,他只能“高歌取醉欲自慰”罢了。在南陵,诗人那遍布心灵的累累伤痕难以找到“桃花潭”的碧水来洗涤。当我们遥望岁月,从岁月深处隐隐传来他那高亢而悲壮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时。我们得到的只能是更多的思索和怅惘。当我每次来到李白寄养儿女的寨脚,徜徉在古柏参天,秀峰环绕,飞瀑迸珠,流泉淙淙的竹篁里,总不免要重复想起,比桃花潭还要秀丽十分曾寄养过李白儿女的南陵寨脚,其声名其影响却无人知晓,而李白只客住过几日的除一潭清水别无它风景的桃花潭却成了世代文化士子们向往的“圣”地?这些,只能是岁月选择了历史,而历史又选择了汪伦。
所以,汪伦不仅是桃花潭的骄傲,也是皖南的骄傲,更是华夏大地文人及商贾富豪的骄傲。汪伦离开我们已一千二百多年了,他远逝的背影成为世代文人士子们心中的风景;他身后留下的遥遥没有尽头的路,令多少世代文人士子们翘首相望,烟雾朦朦,心尘也朦朦。望穿了文人眼,也望断了天涯路,然汪伦没有来,汪伦确确实实离开我们已经一千二百多年了。今天,当我们怅然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灯红酒绿的街头;当我们踌躇在塔楼林立的浓阴里;当我们流浪在四面的车流八方的人潮中;当我们无可奈何地面对茫茫的苍穹和疲惫的夕阳时;干涸的心田亟待“玉屏山”的甘霖来滋润,心头的皱痕亟需“桃花潭”的清涟来抚平,孤独的身影渴盼着能有个像桃花潭那样的避风港,在那里慰藉着人生的潭风,静静地听着从生命的岸上传来的踏歌声。然而,汪伦没有来,也不会来,他早在一千二百年前就走啦,他就长眠在这荒草丛中的乱石岗上。
一千二百多年过去了,财主的子孙们一代又一代,在华夏大地已繁衍的密如繁星,然汪伦的子孙呢,汪伦的子孙哪去了?闹得沸沸扬扬的广东青年文学院第一届作家班,因款爷们弃约后来不是“佛山文艺”鼎力相助也只能“各散桃园”;华北某省的一次红红火火的文学征文大赛因东道主亨爷们半道撕约不得不“凄惨惨”作“鸟兽散”;而江南的一家杂志因赞助方半途“拆了梯子”差点被迫停刊。因而,在世纪末的今天,桃花潭已不是原来意义上的桃花潭了,她已成了文人心中的一眼甘泉,一片净土,一方圣地。无论已来过还是将要来或是未来过桃花潭的文人们,他(她)们的心永远都走在朝觐桃花潭的路上。
只因是初冬,我没采来鲜花。古老的万村有塑料花卖,可我不想买,世上假的东西太多,我不想因这冒充鲜花的塑料制品亵渎了我心中的圣灵。我要用这初冬的暮色饱醮心底的圣水,绘朵心灵上的圣花,献给汪伦,献给岁月的永恒。
一抔黄土,遮掩了千年风流,却盛传了万年佳话。汪伦,今天,微不足道的我来了,我要分享您送给李白那比潭水还要深千尺的情谊;明天,一粒草芥的我就要走了,我还要藏走您领着乡人唱的踏歌声哩。您,莫笑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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