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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南到處有啼痕」---歷史上最慘烈的內戰
汪榮祖
太平天國的軍隊與清軍於1861年江西湖口激烈戰鬥。
我研究室隔壁的同事羅勃孫(James I. Robertson)教授,是美國內戰史的著名學者,他開的內戰史(Civil War)課程,特受歡迎,每班學生常多達五百人。他口才絕佳,對內戰死傷之慘烈,尤有極為生動的描述,甚至以感傷的口吻說,不知有多少具有潛能的文學家、科學家、政治家、藝術家,因內戰死去而不見經傳。我有一次問他,知不知道與美國內戰約略同時的中國內戰,他答不知,我說就是太平天國之亂,他說略有所聞。事實上,太平天國之亂為時十五年,比美國內戰長得多,死傷人數可能高達二千萬,更遠非美國內戰可比。經此之亂,中國東南精華區,有許多地方,幾無人煙,可稱歷史上最慘烈的內戰。
我們汪家,也可做此次慘烈內戰的見證。旌德汪氏,世居黃山之陽,歷以耕讀傳家。咸豐九年(一八五九年),太平軍進攻皖南時,汪氏參加徽州團練,抗拒四十餘日而後城陷,壯丁陣亡,老弱婦孺避山林,糧盡而絕,幾乎全家覆滅,幸有一子遠在外縣舅家田氏,因而得免。此即我的高祖,為感念舅氏培育之恩,舅氏無嗣,乃以獨子承祧。我的祖父仍是單傳,到我的父親始以長子歸姓汪。
太平天國起兵反清
有關太平天國的文獻和著作,多如汗牛充棟。就詩而言,傳誦最廣的可能要算翼王石達開的一首七言長句:
揚鞭慷慨蒞中原,不為仇讎不為恩;
只覺蒼天方憒憒,莫憑赤手拯元元;
三年挽轡悲羸馬,萬眾梯山似病猿;
我志未酬人亦苦,東南到處有啼痕。
此詩為翼王答曾國藩五章之一,約寫於西進前夕。石達開為太平天國諸王中,唯一能詩者,然亦唯此一首最佳。梁啟超譽之曰:「即以詩論,亦不愧作者之林,且仁人之言藹如矣」,認為不能以武夫目之。石達開確實可稱文武兼資,這首詩做得特別好,不僅相當工整,而且帶有悲憫的胸懷,即梁氏所謂仁人之言。他寫此詩時,顯然盛景已過;回想當年,慷慨揚鞭起義反清,並非為了什麼恩仇,只因當政者昏庸無能,就像漢室蒼天將亡,黃天當興。然而卻未能憑我的赤手空拳來拯救老百姓,三年兵馬倥傯,不禁悲傷我的馬匹愈來愈瘦,我的士兵也愈來愈像得病的猴子。我的志向未成,而大家已經悲苦如此,尤其使我感嘆的是,東南大好河山(包括徽州),到處都有人民的血痕和淚聲。這首詩的水準,跟洪秀全的〈吟劍詩〉相比,立見天壤之別。洪詩曰:
手持三尺定山河,四海為家共飲和;
擒盡妖邪投地網,收殘奸宄落天羅;
東南西北敦皇極,日月星辰奏凱歌;
虎嘯龍吟光世界,太平一統樂何如。
詞意淺露,如唱山歌,連東南西北都入了詩句,近乎打油,殊不足登大雅之堂。
洪秀全於一八五○年六月在金田起事,攻城掠地,雖勢若破竹,但雙方傷亡均重。當時的武器已不僅僅是刀劍弓矛,雙方都從洋人處購得槍砲。太平軍於一八五二年四月自永安突圍,擊斃滿清總兵四人;圍攻桂林時,守將烏蘭泰傷重而亡;連破興安與全州之後,南王馮雲山戰死;圍攻長沙時,西王蕭朝貴又戰死,足見戰況之激烈。一八五三年元月武昌城破,湖北巡撫提督以下,幾全部被殺。隨即沿江東下,攻占金陵,總督陸建瀛,江寧將軍祥原,以及二萬駐防旗兵,幾亦全部被殺。洪秀全改金陵為天京,北伐西征,內戰繼續擴大。北伐軍因孤軍深入,未能持久,終於一八五五年年初全軍覆亡;西征軍溯江而上,取安慶,圍南昌,占九江,據黃州(今湖北黃岡),重占漢口,圍困武昌而陷之。不過,一八五四年之後,曾國藩的湘軍開始反攻,廝殺愈烈。武漢三鎮,數年之間,幾度易手;傷亡之多,可以想見。
……詳文請看《歷史月刊》十二月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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