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鹅湖古月 ?? ?? 汪增阳 ?? ??人过中年便常有一“死”字笑眯眯地邀请我,喂!何时跟我走。特别是冠心病如初恋的情人绵缠我之后,服中药以公斤论,人家以为我在开中药铺。冠心病往往是猝死,死得干脆,潇洒,毫不拖泥带水,避免长期卧床,连累家人,那叫享“落气福”。死是人生之终,也是另一种生命形态之始。无所谓害怕也无所谓喜悦。船到码头车到站。 ??何处是人生路标的终点?疲惫的身心渴望躺进大地柔软的怀抱,做一个与宇宙等长的大梦。 ??我常常坐在鹅湖岸边,状如小儿,走神的双眼飞越茫茫夜空,追问星星,追问水中明月,月亮不语,只有拂面的清风摇动鬼影绰绰的柳树阴影包围着我。我恶意地向湖中投掷石块,击碎月亮,跳动满湖银光。等湖心平静之后,又凝成一圆万古如今的冷静。绿得发蓝,蓝得发黑的湖水,沁着看穿过去现在和将来的冷眼。 ??天上的月亮照耀着鹅湖岸畔红、白、黑、黄、紫,五彩土神祠。透过历史的切片就可看见,这里每年要杀一对童男童女祭祀白虎神。 ??乡亲们说,生靠一把土养,死靠一把土葬,又说,生前人吃土,死后土吃人。依稀提供了一点线索:我从土里来,又回土里去。顺着这条线,便怀念鹅湖的几个地方。这里默默地生养了我的祖辈父辈,然后静静地吃掉他们。生前吃土的人回土里去,那么,生前吃人的人将回何处?他们一生虎狼般的印象深刻在绵羊一样温和的人们脑里,为善的言行在喧嚣如雷的红尘中,曾不如一声无力的叹息。死后全被遗忘。吃人者永远高踞金字塔尖,雄视吃土者。有人说在阴间的阎王会给他们以奖惩,一点精神雅片。我这无神论者连这点麻醉的虚妄快感都没有。清清醒醒品味人生人死之重。 ??无论我今后怎样死,与外公的死相比,皆觉淡泊无味,一代不如一代吗? ?? ??1童家堡 ?? ??一个遥远的记忆。那里早无一人姓童,开啃这块处女地的童姓山民随历史的长河飘逝,和曾经照耀过他们那半片月光无声地熄灭。童家堡以胡姓为主,杂以莫、杨等姓。那里的小溪映有我母亲童年的日月,我的生命就从那一溪晃荡的光与影里幻化。 ??母亲的童家堡不是写满童话的古堡,而是血腥,恐怖的伤心地,母亲的童年似乎满是灰色、黑色与血色。 ??老辈子们常常坐在火铺上抹着飘飘长长的白胡子讲古:盘古开了天地,就对忠厚老实的濮人说,你们就在这此地讨日子吧。黄帝与蚩尤打架时,苗子们从东北方逃难到此,与他们和平共处。 ??老梯玛翻开《梯玛神经》,咳咳吐吐地告诉我:一条能吞大象的蟒蛇生殖了巴人,尧帝怕被蛇吃掉,就派羿将巴人赶至洞庭湖几乎杀绝,到了商代受到武丁皇帝再次灭种性打击。一部分巴人到周武王伐纣时才恢复元气,春秋时就有能力与楚征战;另一部分巴人早在洞庭湖之难时就逃至武落钟离山,躲进赤黑二穴,修炼几百年,蟒蛇蜕了皮变成白虎,慢慢繁衍壮大。 ??白虎神廪君率领新生的巴人乘坐五彩神土泥船,沿长阳河向外发展,杀死漫天飞舞的盐水女神,溯河而上,沿乌江下,定都枳、江州不断向北扩张,在向蜀发起领土争端的同时占领了濮人的这块乐土。改名白虎寨,圣庙里白虎神廪君的嘴角虎须便终年滴着童男童女圣洁的鲜血。一部分濮人与苗子被赶到湘西、桂北、云贵高原一带啃食那里的红土。被虏的女濮人就献出初夜权,造出一个混血民族。秦灭蜀,大军压境,矛头箭杆直指巴人。被巴人征服的板盾蛮本来是濮人的一支,趁势倒戈,为了复仇,与秦联合,巴人最终被战火蒸发。本地人又恢复原来的名字--童家堡。汉代,伏波将军马援的铁蹄就践踏过这座古堡。 ??老梯玛的故事讲到这里就死了。 ??不知过了几世几劫,古堡不断更换主人。连断壁残垣都被夕阳黄草掩盖,厮杀与怒吼,号角与叹息都让位与为求爱而孜孜浅唱的寒虫。 ??到了清末,古堡衍变为山寨。童家堡社会舞台有一悲剧主角:我的外祖父。 ??外祖父姓胡名日新号岫斋。龚、胡、秦、向四大姓是根深蒂固的土人。“赶蛮夺业”都没跑的。 ??民国十年。古历八月二十三。天上太阳正当中,地上影子人骑人时分,鹅湖乡,下场口。两声“连枪”炸响。我的外祖父倒在血泊中。赶场的山民,如绵羊群里钻进老虎。 ??外祖母、大舅、母亲、幺舅及与外祖父有关的另外一个女人头上那块天塌了。两粒花生米那么大的子弹改写了好多人生命运甚至人性,母亲的心永远流血,八十一岁归土时只念叨“八月二十三……八月二十三......”儿女们都知道,那个黑色日子,留在心上的弹洞八十一年都没有痊愈。 ??我的祖父,外祖父的儿女亲家,在连枪炸响前大约几分钟,只见东边山峰涌起海浪般的恶云。注定要在某一天成为我的父亲的那个十二岁的少年,马家坝一小地主的儿子正在小轩窗前读“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于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祖父正在骂我父亲“眼看要变天,院坝晒的新谷子要被雨打湿,你,还在读你的日眼文儿!”我的父亲不知道几分钟后,他的预定岳父他心中的偶像便要提前被五彩神土吃掉,就谨尊父命,抢收稻谷。 ??两声如雷的枪响后。天,无雨而晴。祖父讲这段故事时仍有一注灵光在他被风雨打磨得十分粗糙的脸上闪电。 ??外祖父短暂的一生是传奇故事绝佳题材。可惜我没有丰富的想象力,否则完全可以写出一部很有卖点的长篇小说。 ??感谢母亲讲述了外祖父遇刺前的真实细节。那一天,我的未来的母亲,十二岁,即将进入花季的少女。 ??2谢家堡 ?? ??无城堡,也无人姓谢,以任氏为主,其家族自宁夏来,如今宁夏、甘肃、陕西的《下四川》:“脚踩大路,心牵着你,夜夜晚夕里梦见,指甲连肉离开了,我要离开你,把鸳鸯活活地拆开了。”记录了“湖广填四川”离乡背井的凄凉岁月。然后才有《黄杨扁担》:“挑担茶叶下酉州,人说酉州的姑娘好呀么……”的山歌刻录先民如随风飘扬的种子在鹅湖落地生根的影象。和新生的植物赶走原有的物种一样自然。 ??任乡长家四合天井,走马转角楼,高高的寨墙,堂皇的朝门,一对石狮子恶狠狠地盯着路人,三十六步石梯子把一座府第建筑得高高在上。当你走在石梯上,仰视寨子后面高大的碉堡,炮眼冷森森地盯着你,你就会背沟发麻,有如浇了一盆冷水。 ??地名那东西就是怪,任老爷曾经改名为“任家堡”并下令:再称谢家堡者“杀无赦”。可是,他家落得灰飞烟灭之后,人们仍然叫谢家堡。 ?? ??我之所以能出世,当然是因为外公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我父亲。名满鹅湖乡的胡老爷做主把自己的千金小姐许配给“土巴条儿”汪家,显然门不当,户不对,很受乡绅们目笑腹诽。堂堂举人,州府知事,把一美人坯子许配给农夫汉儿家,无非是看得起他家大白苕多而已。说实话,真正能与童家堡胡老爷门当户对的只有谢家堡的任老爷,他是鹅湖的一乡之长。若要精确计算,以我母亲的才貌及外祖父州府知事的社会地位,应该到酉州城里某官宦人家为儿媳妇。母亲讲到这里,我往往把舌头伸出一尺长。老天爷呀,母亲与那样一位男人将生下谁?他们的后人又如何度过“文革”等难关?父亲与另外一位女人又生下谁?我的位置又怎样摆?便觉生命奇妙与偶然。 ??两声连枪炸响那一天,外祖父家围墙边的鸡冠花特别红,红得滴血。那时,我还是天边的一朵彩云,被太阳镶了一圈金边,肯定很美,我俯视童家堡吊脚楼上的美少女。她低头专心地给她的情郎做“踩堂鞋”,根本就没有抬头看那朵云。我猜想,她心中定然对未来充满玫瑰色的希望。此时,她悄悄轻轻唱着鹅湖等地流行的爱情悲剧长歌《吴幺姑》。青年男女公开在花山上唱情歌,选情郎的事对少女时的母亲已经是老百十年以前的事了,有如遥遥无期的理想那么缥缈。她也不知道若干年后,无心地窥观过她的那朵云将要变成她的儿子。 ??外祖父,鹅湖乡公认的神童,才子。十八岁就高中清朝最后一届举人。他的行为总让人不理解。老爷家的小姐不缠足,让她光着大脚丫子到处疯跑。最令人难以容忍的是公然允许女儿偷看未来的夫婿。谢家堡任乡长为他的大公子提媒说亲,就被外祖父邀请到家里非正式访问,外祖父让他的宝贝女儿躲在厢房悄悄打量,她看不起任大公子尖嘴猴腮,从眼睛里就可见那人心术不正。外祖父就婉言谢绝了这门亲事。谁知道这举动不但得罪了任老爷,而且得罪了乡风。虽然鹅湖的天只有簸箕大。虽然他们没有接触过《政治经济学》,但是,他们无师自通,选女婿,政治标准第一,经济标准第二。全乡之长,全乡的首富都瞧不起,也太高傲了。那样的人家,正如任乡长所说,找一百个妻妾都和摘花一样不过举手之劳。不知是谁给胡老爷的女儿起了个外号:“胡大脚板儿”。在一双小脚可以遮盖万点麻子的时代。谁摊上这个恶毒的外号谁就必然成为老处女。八岁童女无媒人提亲便认定是有污点,最大的年龄也可算“二八佳人”。十八岁还没打发出门肯定是有严重的见不得人的情事,老处女的年龄划在二十岁。那是硬杠子。年过二十,即使是清闺处女也与过婚寡妇等破铜烂铁无异。只有老光棍等“歪锅”来配这些“瘪灶”。或者说这些“烂鱼鳅”只有等那些不务正业,找不到媳妇儿的“饿老鸹”来啄。 ??母亲对此外号有如第一次被蚂蝗叮咬,惊叫嚎哭,外祖父知道后淡笑道,“手大稳江山,脚大奔前程,何苦,何丑之有?” ??3马家坝 ?? ??也无人姓马,汪姓人家祖辈从江西逃荒到此,从长工开始,勤俭积家慢慢富裕。嬗变为小地主的祖父便斗胆向胡老爷家提亲,胡老爷看中汪家穷不讨米,富不离书,四个儿子,两个种田,两个读书,便有了一点意思。胡家小姐暗中观察堂屋里的小伙子,第一印象是方方正正,虎头虎脑,站如石柱,坐如磉磴。特别喜欢他带那么一点书生气,不是一般的“土巴条儿”,就低眉红脸细声说“由爹做主吧。” ??金针穿着长长的青线把她绵绵的情密密实实地缝进鞋子里。那个人即将穿上这双鞋与自己拜堂成亲……许多和我同年的少女都出嫁两三年……她们回娘家抱着白胖胖的细娃,当着叔侄伯爷的面,敞开胸怀,露出雪白肥实的大奶子给细娃喂奶……此时她揪了自己一把,骂自己“不害羞的姹姑娘。她们出嫁前,连将来要和自己过一辈子的男人是啥样子都不晓得,值得我眼热她们吗?”便很为自己有开明的父亲而庆幸。她不知道父亲在酉州当知事到底是多大的官,也许只比乡长小一点点儿。十二岁的小姑娘用实际收入与威风级别来揣摩、比较官衔高低。她代表了所有山民对《政治经济学》的理解:政治地位与经济地位是水涨船高的关系。 ??胡老爷的家,只有七柱三间正房子,两边带吊脚楼的厢房,所谓“撮箕口”。这座有些破旧的房子是胡老爷的父亲遗留的祖业。 ??屋后栽培成片的竹林,朝霞把绿烟淼淼的竹林染上层层金光,群群白鹤便迎着红日飞去。傍晚,鹤群闪着霞光,托一轮夕阳归家。它们在竹林里飞鸣,歌舞,寂静的山寨成为它们的闹市。往往要外祖父净手焚香拨动古筝琴弦,袅绕出一曲《高山流水》,仙鹤们才肯安静。 ??院坝边有一株自然生长的梅花树,那么高大而亭亭玉立,每到冬天,团团簇簇的白梅与雪花斗艳,翠绿的竹林衬托出几乎要燃烧的洁白使万紫千红都黯然失色。 ??母亲说外公的堂屋没有老爷家的豪华气派。最显眼的是一幅雪梅中堂卷轴。旁边配一副由外公手书的对联 ??衙斋卧听潇潇雨 ??疑是民间疾苦声 ??母亲常常给我背诵这副对联,年幼时对其意不甚了了。后来才知道是我敬佩的文人清官而又有骨气的郑板桥的名句。 ??若干年后,我还见过外公画的水墨梅花,没有别的画梅大师那种屈曲佝偻的虬枝。只有孤直的老干长出向上的新条,星星点点的花朵或疏或密随意绽放在朦胧的雪夜,一盘无光的月,冷静得令人心惊与伤感。少年时的我很想找守活寡的大舅娘讨一幅,碍于母亲告诫儿女不准随便找人讨东西,就把涌到嘴边的话吞回肚子里去。 ??历史的潮流注定那些令我神往的水墨梅、兰、菊、竹与山水画卷统统成为文革火海中的一滴。母亲说,外祖父有堆山填海的书,可惜早于文革之前就被守活寡的大舅娘以愚公移山的精神,孜孜不倦地背到街上废品收购处卖掉,每次可换回一二斤盐巴。外祖父,恰如他不留任何痕迹来一样,归土后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的坟墓在文革中被造反派挖开,已有两个弹孔的天灵盖被他们狠狠践踏,以后,那孤坟象人体的一粒痱子,过了夏进了秋便无影无踪。今天根据母亲生前讲述的故事来写,简直怀疑是否曾经有过此人。鉴于我还似乎实实在在苟活着,想必外祖父也确乎存在过。 ?? ??皇帝眼中的七品县官如同芝麻,在老百姓眼里却是掌握自己生杀大权的皇天、父母,一提到县官就想起狐假虎威,鸣锣开道的衙役,“肃静”“回避”的令牌,还有随时可以落在人们头上的水火杀威棒。比县官更大的州官又是何等威风呢? ??州府知事胡老爷中等身材,相貌平平,身穿土布长衫。从酉州到鹅湖乡,两百多里蜀道,没有衙役,没有轿子、滑竿,步行两天才到家。不认识的人以为他乃落魄书生。任乡长冬穿皮袄,夏穿绸缎,鹅湖人称之为“玻璃衫衫儿”。出门有七八个乡丁提着枪前呼后拥。胡老爷向妻子儿女解释“我现今不是皇帝的走狗,是民国政府官员,是给民众办事的长工。坐轿子不是骑在别人头上?摆臭架子!带上勤务兵,人家对我望而生畏,穿绫罗绸缎,老百姓就认为不是和他们一家人,他们有苦楚就不肯给我说,不给老百姓做好事的官,叫人吗?”在十二岁的女孩看来,爹爹只不过说大话掩盖自己当不上大官摆不上大架子的窘境而已。她要的是好爹爹,不是要爹爹当大官。何况爹爹的官帽盒子装着顶戴花翎,家里人一次也没有见他戴过,童年的母亲也只是偷偷地摸“顶子”上美丽的鸟毛和玛瑙珠子。豪华的衣帽盒子用无可辩驳的事实说明外祖父举人和六品州官的身份没有半点虚假。 ??长大后才发觉母亲的故事不完全真实。“知事”是民国元年,重庆镇抚府在川东南五十五州县地方司令官的称呼。而举人应该是知县或知州。外公遇刺于民国十年。存在许多疑点。原以为母亲记忆有误,后来才知道她在刻意包藏、隐瞒、回避一个秘密。 ?? ??4鹅湖乡 ?? ??海拔千米的高山盆地,因其地形如展翅蓝天的天鹅,如今还有天鹅抱蛋,鹅岩等地名。土家族名字叫马喇湖,汉语意义是关马的峡谷,从蒙古草原引进的战马和黔之驴一样“至则无所用”,只有关在这最初的峡谷里,至今有东山的马道子说明战马引进的路线,还有马梁子等地名依稀透露历史的痕迹。 ??鹅湖乡的乡长,名义上是民主选举,其实是任老爷用枪杆子押逼乡民投票的结果。枪杆子里出政权,枪杆子里出金钱,枪杆子里出民主选举。外祖父想不同意,但那却是“民主选举”出来的,也找不出能号令全乡的人物,外祖父便对其控制使用。不让他害民扰民。 ??民国九年。人们才知道胡老爷的官究竟有多么大。拥有枪杆子,骄横跋扈的任乡长老爷被不带枪杆子的胡老爷骂得狗血淋头,而且大气不敢出。连连悔过。原因却很简单。 ??胡老爷步行回家,踏上家乡的地界,看着漫山遍野的罂粟花:牡丹欠娇艳,玫瑰逊媚人,花非花,乃娇滴滴,温情绵绵的病西施,弱不禁风的林黛玉。特别是一阵阵令人心旷神怡的幽香袭来,不禁百感交集。政府不是没有看到鸦片的危害,但,禁种罂粟老百姓就无法为生,财政就会枯竭。我们简直是染上了鸦片毒瘾的人,明知那是死路,也不得不饮鸩止渴。几千年才摆脱封建帝王独裁统治,建立了“民国政府”。作为民国政府官员口口声声喊“三民主义”却不能为民生出力,惭愧啊。 ??刚走到鹅湖乡场的卷洞门,就被乡亲们团团围住。“胡老爷,我们鹅湖乡种鸦片的农户要按照窝数交捐款,这是你们那一级官府规定的?不是逼我们农夫汉跳岩吗?” ??胡老爷平时文质彬彬,对人一团和气,一旦发怒就有些暴躁,他先忍住气问“我还没听说过,这种捐叫啥子名字?”“只要想收捐款,名字容易,就叫‘窝捐’。”胡老爷此时现出“田舍郎”的本性,成了野老,骂起村话。“放他娘的臭狗屁。捐他娘那X,是哪个狗官下的命令?”“我们鹅湖乡,除了任老爷,哪个敢说这话?” ??粉碎“四人帮”后,思想上也有块自留地,老百姓敢于敞开嘴巴实话实说说了。我回家乡寻访外祖父渺茫的踪迹。但是,人们似乎忘记鹅湖乡曾经有过胡老爷,他们只记得 ??“任老爷不得了,吼一声,地皮子都要抖。” ??“胡大哥好凶噢!说一声‘胡大哥来了’细娃就不敢哭。” ??任老爷这既是官又是匪,骑在人们头上拉屎拉尿的人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永远活在人们心中。没想到“胡大哥”--我的大舅也如此被人们记念。我简直怀疑人应该行善好还是行恶好。不然,为什么外祖父被人们遗忘得如此彻底呢? ??终于有一位九十八岁的老人告诉我。“你外公好凶哟。他拍着桌子,指起任乡长的鼻子骂‘你个狗日的,还有点国民党员的气气吗?三民主义是叫你收刮民财,贪吃民脂民膏吗?你口口声声尊重民权,就是如此行为吗?国民政府的官员都和满清官僚一样腐败,辛亥革命有卵子意义?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看见我们如此行事会掩面痛哭。不立即收回成命,退赔已经贪污的民财,我有权先开除你国民党员,再建议县议会撤你乡长的职。你信不信?”老人抠了一下眼屎,接着又说“他们读书人的话听不大懂,只见任老爷把脑壳夹在胯脚,当时真是大快人心呀。只见任老爷不断说,‘我改,我改,我退,我退’。” ??外公处理退赔“窝捐”雷厉风行。任乡长当面笑得清甜,背了外公的面就目露凶光,牙齿咬得嘎嘎响,在鹅湖乡,从来没有人敢捋任老爷的虎须。他不但自己有二十多条枪,他的干亲家大土匪张凤阁有几百条人枪,黔江县国民政府都怕他三分。 ??退赔窝捐的第三天,清晨。 ??外婆跛着小脚开门,突然被一个红彤彤的东西吓昏死,惊动全家。原来在堂屋门口赫然摆放着一副大红亮光生漆棺材。 ??外公全身一抖,脸色黄中夹青。随即便故作镇定,哈哈大笑:“玉皇大帝送来大红运气,飞来棺材,有财喜呀。”外公叫来邻居,打开棺材,里面有大红书纸一张。“敬赠为民做主的清官胡老爷,望笑纳。” ??刚刚冒山的红日被厚厚乌云笼罩。童家堡的山岚被大红棺材映红,大股血腥气。外公全家都没有心情吃早饭。中午时分,外公请人将棺材抬到鹅湖乡公所门口,对任乡长说:“多谢美意,所赠棺材放在乡公所,等我死后再说吧!你听着,我在生一天,就不允许你为非作歹。窝捐退赔分文不能少。不管你听与不听,我仍然要说。你既然入了国民党,就应该知道孙中山先生要我们立党为国,立党为民,不是叫我们立党为私!”任乡长为了表明心迹便开始赌咒:“棺材不是我送的,哪个安心杀你,全家死绝。” ??事隔一年,胡老爷和往常一样,独自一人步行回乡。平时,乡亲们一听说胡老爷回来都牵群打浪找他评理,断事。谁敢带指拇大点礼物,胡老爷就要生气。声言“你们把我胡某看成贪财好利的小人啦?”乡亲们后来都是空着两手前来诉苦。老爷还要留他们吃饭,家境并不富裕的外祖母也不说什么。我无缘见到外祖母,外祖母在我心目中是没有肉体的一缕灵魂,一团朦胧的月光,一幕无声的电影子。 ??为了方便乡亲,乘今天逢鹅湖乡赶场,胡老爷就上街去了。除了和往日一样现场办公,处理乡长不能、不愿、或胡乱处理的一些公务之外还准备给将要出嫁的女儿买点东西。 ??即将进入花季的母亲就一边给她的新郎做新鞋,一边等我的外祖父回来。 ?? ??那一年,全公社社员一起在鹅湖公社小学操场坝看露天电影《白毛女》,看到喜儿等她的爹爹回家过年,却被人打死。我母亲,年过花甲的人竟然象小孩一样痛哭流涕,比忆苦思甜的老人动情得多。全场皆惊,不知何事触动了她心底深处的伤口。 ?? ??“胡老爷在家吗?”和千千万万个询问声一模一样。母亲也和往日一样很有礼貌地回答:“没在家,找他有事?进来喝口茶嘛。” ??“他到哪里去了?”语气有点恶,与那些乡亲不同。母亲说“上街赶场去了。”母亲抬起头来,只见一个长相粗鄙的人正在掐围墙外血红的鸡冠花。母亲很生气“你乱掐人家的花,好缺教诏呀。”另一人在小桥边的香树荫下恶狠狠地说:“莫说掐你一朵花,等一会儿,人脑壳都要象这样。” ??两个人影消失在山路转弯的松林里。母亲的心就有些慌乱。 ??之后,母亲才知道街上有两声枪响。结束了母亲的少女时代。外祖父的形象定格于三十八岁。 ??我本来以为有一场群众自发追悼外祖父轰轰烈烈的追查凶手的惊心动魄的大场面。但事实扼杀了我的想象。母亲说,埋葬我外祖父时意外的冷清。那两雷枪声炸破了乡亲们的胆魄。说不定那两把盒子炮还在鹅湖场观察动静,谁敢不与胡老爷划清界线就会遭连坐法制裁,也就会暴尸街头。 ??梅花,当年,似乎集几十年精力,怒放一次,夏天枯死;竹林开出惨淡的白花之后,渐变渐黄,死了。白鹤再不来朝。 ??母亲说,后来才想起爹给家里人摆的龙门阵,也怪外公太大意。自从外公责骂任乡长老爷并且要他退赔“窝捐”后,外公回家路上总有人跟踪他。有一次,外公故意与跟踪他的人打个照面,原来是得过外公恩惠的人,他告诉外公,任乡长要买和土匪杀他。外公哈哈大笑,任老五一介匹夫,敢奈我何? ?? ??5石家坡 ?? ??一面荒坡,无石家人。那里的红土地埋葬过我的外祖父。 ??公元一九六七年,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第二年。外祖父的孤坟天翻地覆慨而慷。 ??国民党元凶,鹅湖公社最大的吸血鬼,双手沾满贫下中农鲜血的胡老爷腐朽的尸骨成为阶级斗争的活靶子。还有一条就是强奸黄家湾无辜的女人,“淫棍、骚棒”之类的东西。骸骨被挖出来“鞭尸”。懦弱的幺舅,穷得叮当响,无钱找媳妇,土改时划为贫农,老单身汉一个,本来算是新社会的主人,但他不识时务,申辩胡老爷不是吸血鬼。成为“饱黄狗”(保皇狗)被斗死。 ??我母亲享受了重男轻女重的好处,嫁出门的女就不再是胡家人。我父亲从书中读出个“颜如玉”十二岁就成亲,弟兄分家,另立门户,被迫辍学,当然不能从书中读出“千钟粟”。虽然是一把劳动能手,但因母亲坚持把钱用于送哥哥姐姐读书,反对父亲买田土,从祖父那里继承小地主的产业反而搞成上中农成分。既非主人也非专政对象,逃过劫难。后来,我们弟兄姐妹总结历史的经验,无不崇拜母亲不愧大家闺秀,目光远大。 ?? ??谁能报这杀父之仇?幺舅还在酉州读小学,大舅在重庆读书,他,文弱书生,即使把仇人捆在面前,也不敢提刀动杀。母亲说,大舅小时候是糍粑心,又软又黏。 ??童年的母亲继承了外祖父耿直与豪爽,很有些阳刚之气。她敢于上树捣鸟蛋,卷起裤腿到屋边小溪里捉鱼。那时侯,姑娘露出脚板与小腿简直和今天穿比基尼三点式泳衣在街上扬长而过一样逗人鄙视。大舅则有些女儿态。轻言细语,完全是外祖母温柔贤惠女子的翻版。有时候,大舅反而要他的妹妹照顾。大舅与母亲的童年故事露出半缕金色。 ??绿桐树荫里的蝉鸣把仲夏闹得热火朝天。孩子们都喜欢到清凉的小溪里玩水。水中的鱼、虾、螃蟹、黄鳝、泥鳅在这些小野人面前往往在劫难逃。母亲不象小妹妹,是大姐姐,吩咐大舅捡柴,她便到溪水里抓鱼。然后,小溪边就跳跃调皮的篝火,小竹枝从鱼尾刺进,从张大惊呼的嘴巴穿出,便直挺挺地躺在欢笑的火苗上,变黄,变香,滴着油,进了他们的嘴里,妹妹看哥哥品尝美味的吃相就要嘲笑,“抓鱼,杀鱼你都怕,吃鱼你就不怕?”大舅摇头晃脑,把眼睛触在手板上,学老爹爹读书状 ??“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 ??“不吃不吃屁不淡,不要你吃。” ??“君子远其庖厨也。” ??“刨,刨,刨你的脸。” ??妹妹骂哥哥,哥哥笑。 ??虽然人人都晓得青蛙肉味道鲜美,但鹅湖人不吃青蛙。痛恨吃青蛙的蛇。那一天,妹妹听见青蛙被蛇咬时的惨叫,便循声而觅。哥哥也小心翼翼地跟在妹妹身后。溪边的茅草丛里,一条老蛇正在吞噬青蛙,哥哥见无辜的生命痛苦挣扎,便有了勇气,找来一根带叉的树枝,一下子叉住蛇的“七寸”,妹妹便用石头砸蛇身,不久,凶恶的花蛇变成百孔千疮的烂草绳。他们救出可怜的青蛙,但它已经不能在他们面前活泼的跳跃了。 ??妹妹抚着青蛙尸体,黯然神伤。哥哥能读子曰,诗云,但无言安慰忧伤的妹妹。妹妹提议给可怜的小青蛙垒座坟吧。哥哥当然同意,两个小孩跪在小溪边小小沙滩上,虔诚地为小青蛙办丧事。一座小坟垒起,哥哥在坟前树碑一块,上书“皇清待诏小青蛙之墓位”将要离开时,妹妹突然痛哭失声,跪在坟前,摸着坟头“我的亲人呀,你死得好惨呀!”顿时,悲风惨惨,卷过天际,昏天黑地。妹妹哭一声“亲人”,擤一把鼻涕,揩一把眼泪。双脚把沙滩蹬出一个个大坑。哥哥先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妹妹。接着眼圈又红又热,泪水就涌出来,挂在腮边。 ??两个小孩进入悲惨境界,互相感染,悲痛欲绝。哭声震动了童家堡,大家跑去看,原来是一场儿戏。 ??童家堡人坚信将要降临一场天灾或者人祸,请鹅湖最负盛名的端公作法降神撵鬼祈福消灾。数年之内,没有动静,人们就淡忘了那场令人惶惶不安的凶兆。 ?? ??半个月后,大舅才接到噩耗,半个月后才赶回家。 ??石家坡,胡老爷的新坟前,他的儿子默默流泪,眼里射出仇恨的光。 ??这里有乘凶办喜事的规矩,所谓冲喜。不必选择吉日良辰。十二岁的少女趁爹死后满了七七四十九天,便可出嫁。母亲就流着泪与我父亲完婚。大而化之的外祖父基本上没给他的女儿准备什么陪嫁,是我祖父暗中出钱请人购置几件嫁妆,从胡家大门抬出来。他不愿乡亲们把胡老爷看成穷人。 ??外祖父死后,其亲眷立即变成穷人。两个舅舅不能再读书,大舅在重庆洋学堂读过书,就开个私塾,出卖知识的半成品,聊以为生。我的幺舅比大舅更文弱,不能自食其力,就在大舅私塾里读书。因为仇恨与失望,大舅迅速堕落,酗酒,嫖娼,最后和鹅湖最野蛮的人一样毒打我可怜的大舅娘。母亲骂她的哥哥:“好狗不咬鸡,好汉不打妻”。劝她的哥哥:“连夫妻都没有恩爱,活一辈子人,还有啥子乐趣?”他就哭,伤心巴意的哭,大舅在我外祖母面前都没有如此惊天动地的哭。哭完之后就象猩猩一样捶打自己的胸膛。高喊“我要去当土匪,我要杀人,不然我的胸膛要爆炸。” ??堂堂州府知事被暗杀,惊动省国民政府,严令迅速破案,缉拿凶手。 ?? ??6黄家湾 ?? ??离童家堡五六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小山冈,山麓有一山湾,传说是白虎神的椅子,又名椅子湾。白虎神看守着那里的松树,不能砍,否则会肚皮痛。不知有几百年的老松树垂着长长的松萝,在大月亮的夜晚讲着人们听不大懂的远古神秘的故事。 ??茂密的松林掩藏着一座孤零零的茅屋。外祖父在被暗杀前一年买下这住长工的“庄房”,带来一女人孤零零的住进里面。让人揣测,让人狐疑,就显出十分的神秘莫测。这茅屋便有了名气。鹅湖人不知道她姓甚名谁,来自何方,只知道胡老爷每次回家都要到这神秘的茅屋里去一二次,但从不在那里过夜。虽然土匪强盗多如牛毛。但土匪们多数讲义气,敬佩清官,都知道是胡老爷的女人,那个白天可被鬼打死的地方却非常安全,没被偷或被抢。 ??虽然民国建国,主张废除封建陋习,但,纳妾仍然和娶妻一样正常,选择黄道吉日,举行简单的仪式,有亲朋好友携礼庆贺。一般殷实农户都有“两大小”。都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任乡长家里就有一妻四妾。 ??外祖父也难逃女色。我不明白,那女人既有给我当小外祖母之实为什么不给她以小外祖母之正当名分呢?一想到黄家湾松林里的女人,我就觉得她可怜。为什么要让青春年少的女人过那种不见天日的蚯蚓日子呢?便觉外祖父有些虚伪。 ??少年时的母亲有时也跟着她的父亲走进神秘的小茅屋,那女人便欣欣然有笑容。母亲觉得那女人所有的美都在盛满忧郁与凄凉的微笑中。母亲传达大外婆的意思“小娘,我娘叫你搬到我家住,不是的话,外人还以为我娘容不得人。”那女人摸着我母亲的小辫子,无限温柔的说“二妹,你要叫我姑姑呢。”“不,你是我小娘,人们都这样说。”她喜欢这女人,就坐在“小娘”腿上,在小娘怀中吃糖,吃瓜子,小娘看着胡老爷笑:“二妹子,我不过是借花献佛。”外祖父在他的女儿面前对那女人自然不会有什么越轨的言行。母亲只听他们说 ??“习惯吗?” ??“还好。” ??“我尽快处理那件事,也许年边就有希望了。” ??母亲十分惊奇的是那女人小轩窗前的桌子上也和父亲一样,有好多书。书,在母亲眼里是区别俗人与雅人的标志。正是这种划分人品的标准,母亲才爱那女人,母亲在生下她的一群孩子后,历尽千辛也要把我们兄弟姐妹送进学堂。 ??外祖父被暗杀后,外祖母三顾茅庐,亲自去请那女人。眼泪婆娑地对那女人说,现今胡老爷去了,还有哪个来保护你?你这样年轻美貌,不出十天就会被抢犯拉去做押寨夫人。那女人见外祖母一片真情,便收拾一个小包袱,请人挑了那些书,搬进没有外公的外公家里去。 ??母亲,出嫁的女儿,常常邀请娘与小娘到婆家做客。娘儿母子说说话,解解闷。母亲对亲娘敬,对小娘爱。那女人对“小娘”的称呼总是碍口失羞,以羞赧的微笑代替回答。外祖母劝那女人改嫁。“你年纪轻轻,人又漂亮,不是胡老爷有名有分的妻妾,用不着和我一起为他守寡。”女人只是眼圈红红的不说话,她说她后悔,既有今日,悔不当初,大家都不懂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民国十一年,一伙人闯进外祖父家,光天化日之下,将那女人抢走。他们抢人时没带走胡家一针一线。外祖母在那女人住宿的房间里得到一张纸,前半截已被泪水湿透,字迹模糊,大舅细看,隐隐约约“……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 ??民国十二年,几乎疯狂的大舅不再教书,天天到酉州敦促民国政府破案。大舅两次在路上几乎被人暗杀。最后神秘失踪。人们都相信我的大舅被任乡长斩草除根了。懦弱的幺舅连“报仇”二字都不敢出口。 ??任乡长派家丁扛着洋枪押着挑夫用箩篼挑洋钱下酉州巴结官府。新来的酉州知事对前任知事遇刺案就永远“正在抓紧破案”。开初,鹅湖乡亲还暗中叹息,后来,连叹息声都没有了。即使是地震湖的掀然大波也要渐渐平静。 ??外公遇刺的事件几乎被人遗忘殆尽。随着大舅失踪,母亲对告状报仇也彻底绝望。 ??外公遇刺后,任乡长更加肆无忌惮,说谁家的田土是乡长家的,那田土就是乡长家的。谁敢说半个不字,立即会被乡丁们打死,抛尸田中做“水浪板”。鹅湖赶场,人头攒动,他敢于在白天大太阳下强奸民女。比改土归流前的土司更残暴更黑暗。辛亥革命掀起政治地震,民国政府成立后,鹅湖一潭死水与满清王朝没有什么区别。 ??民国十六年,八月二十三,鹅湖赶场。娘在堂屋里摆着香烛,跪在“天地君亲师”神主牌前。娘流着泪喊:“爹,只怪女儿没有本事,不能为你报仇,今年是你归天六周年......”堂屋里,只有香烟摇头,蜡烛流泪。 ??在娘祭奠外公的同时。鹅湖场上。不很宽敞的小街,人河不规则流动。拥挤着,喧闹着,千百张嘴巴共同组成嗡嗡的声音,混合满街油粑粑绿豆粉等小吃的香味把小街抬起来摇晃着。一些讨好卖乖的农民就低声下气地请乡丁们喝酒,抽大烟,打麻将,陪他们到艳行玩姑娘儿。 ??外公被杀的地方早已没有血迹,没有血腥气了。 ??乡公所里,有几个交纳捐税的农民,正在恭恭敬敬地从腰间的绷兜里取洋钱准备交给任乡长的大公子,他是鹅湖乡税务征收所长。任乡长坐在旁边,抱着才从街上抢来的小姑娘,那少女不敢反抗,任凭乡长猥亵,一边监督儿子收捐税,他每场赶场天都如此躬亲办公。谁知道他们拿出来的不是洋钱而是盒子炮,只听一声巨响,税务征收所长倒在地上,脑壳破碎,双脚乱蹬,死了。另外两人同时拔出盒子炮,对准任乡长的脑壳。任乡长见儿子被杀,松开抱姑娘的手,双腿筛糠般抖,他们绑了乡长老爷,逼着乡长下令乡丁们缴枪。乡公所外面听见枪响,没等乡丁们反映过来,早被拉他们吃喝玩乐的人缴了他们的枪。有几个企图反抗,被那一伙暗中监视的人一枪一个解决完毕。 ??他们押着任乡长,围攻谢家堡,家丁们见乡长作为人质,纷纷缴枪投降。进入任家大院,他们奸死任乡长的幺小姐,捅死他的二公子,吊死他的大婆子,掳了他的四个小老婆,乡民们平时就对任乡长恨之入骨,乘势将任乡长的府第洗劫一空。 ??这伙人是紧挨鹅湖乡的土匪,他们佩服胡老爷,自愿拜大舅为舵把子。二把手土匪头子把任老爷交给我大舅。教大舅办千刀万剐的刑罚。他把仇人双手摊开,用铆钉钉进手颈骨,贴在板壁上,双脚捆拢。他毕竟是读过书的书生,不骂一句污秽的话,和农村最沉着的改猪匠一样慢慢取出黑桃A形状的专用匕首,在乡长老爷的额颅上画一个“T”字,然后将匕首叼在牙齿上,再用拇指将额头肉皮剥下来遮住双眼。他坐在任乡长家的太师椅上品着珍珠兰花茶,看着鲜血淋漓的任乡长,象雕塑家欣赏自己的得意作品。继续品茶,倾听任乡长痛苦的哀号,“胡大哥,给我心口一刀吧!”别人听起来是地狱里恶鬼下油锅时的惨叫,毛骨悚然;在大舅的耳朵里听起来却是美妙的川剧高腔。等仇人痛定之后再在肩膀上割第一刀,拳头大一坨人肉摆在临时摆设的祭坛上。香烛红光映出大舅饱蘸任老爷及其家眷的鲜血写的“故显考胡公讳日新号岫斋老大人之灵位”几个血字。热血太酽太浓,血液离开字体婉娩屈曲往下滴,如伤心泪。大舅已无爱恨情仇喜怒哀乐,脸上完全是一副得大自在的表情。一切那么庄严肃穆冷静自然。 ??一直割了三天三夜,土匪们都有点胆寒。幺舅劝大舅不要如此残忍,大舅冷笑一声,突然向幺舅刺了一刀,几乎捅进他的小腹。语言却很温柔“你这种懦弱人,天生杀才,与其被外人杀,不如由亲哥哥结果了你。”母亲劝大舅,不要再割啦。大舅说“二妹,你莫多嘴,免得哥哥刀子吃错人肉。”这种刑罚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蝴蝶爬壁”。 ??我的大舅成了土匪头子。成为剐人皮的恶魔。人们一听说“胡大哥来了。”无不胆寒色变。其知名度远远高于我的外公。 ??酉州官府调集龙潭保安大队征剿,土匪被打散,大舅被捕。据说他成功越狱。后来就不知去向。有人说是外公当年救过的穷人,让他当了监狱的看守,为了报恩,悄悄放走了大舅。有人说他参加了贺龙的红军,在飞夺泸定桥时牺牲;有人说他参加了国民党,当了宪兵,散布不满蒋介石独裁的言论,被关进贵州歇烽集中营然后遭暗杀。只有一点是真的:那以后就从鹅湖永远消失,只剩下孤苦伶仃的大舅娘为他守活寡,苦苦地守着一个无望的希望。 ?? ??尾声 ?? ??公元一九六九年,重庆下来许多知青,说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或曰“广阔天地炼红心。”他们有的老老实实参加劳动,改造自己。把手上的血泡当作红心的幻影,或记于日记,或向人炫耀。希望红太阳把自己晒褪一层皮,用紫外线杀死头脑里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细菌与病毒早日脱胎换骨,回到他们那毫不广阔的一锥出身之地。有的则根本没有想过回城的问题,决心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偷鸡摸狗,捅刀子,打群架,身中数刀而不呻吟,豪爽的匪气使山民大开眼界,对老老实实的山村小伙子实施“不怕死”的教育;常常有数对男女知青同宿一室,把贫下中农的儿女教育得飞天神晃。农村姑娘们往往对他(她)们侧目而视;有的女知青就接受公社、大队、生产队大小官员的性教育,实验怀孕与引产。嗣后,这些提供免费性教育者又纷纷被抓进监狱,劳动改造。他们篡改革命歌曲高唱:“东风吹,战鼓擂,广阔天地里,到底谁教谁?” ??其中,一位女知青似乎与众不同,带了一大箱子书,文静中透出高雅与淡淡的忧郁。奇怪的是,她对黄家湾情有独钟,常常在那早无人烟的山湾伫立,状如老年缅怀凭吊遗失初恋的地方。常常独来独往于知青住地与童家堡之间。曾经显赫一时的童家堡胡老爷家只剩耳聋眼花的老妇,我的大舅娘。女知青提的每个问题都只能在她苦瓜似的老脸上喷一股茫然的雾水。 ??她甚至登我家门,拜访我的母亲,母亲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女知青,她的长相、神态、甚至声音都象多年不能忘怀的那个女人。听见她询问胡老爷的情况,我古稀之年的老母立即警觉,并对此讳莫如深。“人老啦,哪个还记得清那些陈猫烂狗屎?”母亲对我都早已关闭了那扇历史的大门,并打上层层叠叠的封条,岂肯轻易为外人道?她忧郁的脸象映完电影的银幕一样苍白。 ??那时,我是六六级高中毕业回乡务农的公社社员,不叫知青。 ??那位女知青约我坐在鹅湖边,看着水做的月亮,讲她外祖母的故事。才知道那位女知青就是黄家湾里神秘女人的外孙女。 ??女知青说,我的外祖母出身官宦人家,为了追求民主自由,冲破封建家庭藩篱,参加国民革命,谁知道革命成功后,重庆镇抚府官员要霸占她为第八房小妾,她便逃难到了酉州,遇上好心的胡老爷搭救。在走投无路时还真的想给你当小外婆呐。后来那大官知道他垂涎的女人被你外公隐藏起来,便派人抢回我外婆。顺便杀死你外公。但听说你外公已经被人杀死,又是清官,就没有惊动你外祖父家的其他人。当国民党大官的外公把我外婆生的女儿嫁给另一个国民党大官,我就成了今天的狗崽子。 ??我俩无话时就看着湖心死水沉浸万年不化的一轮古月。慨叹人生无常。 ??后来那轮照耀过我俩的明月就有一个跟着她回到她狭窄的重庆,鹅湖水中的月仍然在广阔天地里陪伴着我。 ?? ??允许客观评价历史之后,偶然有机会翻阅新出版的《酉州志》才知道。外祖父背叛满清王朝,以知州之名,掩护同盟会,清朝一垮台,我的外祖父就以国民革命元勋任酉州知事。辖酉阳、秀山、黔江、彭水四县。民国二年,由他组织酉州国民党党部。袁世凯下令解散州县党部,无奈,山高皇帝远,酉州国民党我行我素。母亲害怕的就是外祖父国民党头子,历史反革命的最大污点。 ??写到这里,我想:“真可笑,民国十年,外祖父遇害那一年,共产党才成立,哪里就反革命了呢?” ??我母亲的害怕,可笑吗?自己都忘记了曾经亲历过的年代,能责怪别人健忘吗?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