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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7 10:5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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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古今独一人
其实对于陆炳而言,拯救狱中蒙冤受屈的俞大猷,仅是他在锦衣卫任上诸多“善举”中的一例而已。史称,陆都督常能“折节下士”,对朝廷里官员和士大夫们以礼相待,每当他们因为皇帝的反复无常而身陷囹圄的时候,陆都督也总会像对待俞大猷那样,找出那些应该救的、值得救的和可以救的对象施以援手,而决不肯构陷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位。
如此看来,似乎当年的夏言是个颇为罕见的例外了。其实这也并不奇怪,因为仅就陆炳个人而言,那是夏言动手在先,自己不过“自卫反击”罢了,更何况那时候他也远还没能够上升到今天在朝中这种“独步凌云”的境界。俗话说得好,“有钱才能立德”,现在的陆炳要钱有钱要权有权,又不屑于走钱宁、江彬那样的正统“反派”路线,只要能够保得住自己的既得地位,闲暇之时再对旁人略加周济,倒也实在是件名利双收、稳赚不赔的合算买卖了。
嘉靖朝的北镇抚诏狱也是颇为奇怪的。说它奇怪,是因为在朱厚熜的授意下,这座人间炼狱中的情形较之以往出现了些许微妙的改变。大臣们下到狱中,虽然也有进门就被打得脑浆涂地、一命呜呼的情形,然而更多时候,朱厚熜对他们采取的是“关而不杀”政策,既不进行正式的审讯,也不明确表明释放的期限,全然把诏狱当作了隔离这些“逆臣贼子”的收容中心。因为皇帝深深懂得,大臣们的嘴光靠打和杀是封不住的,即便一时间可以把他们打得噤若寒蝉,杀得血流成河,然而只要假以时日,恢复了元气的官员们便又会卷土重来,对皇帝的言行举止横挑鼻子竖挑眼,无限夸张到世界末日一般严重的程度。想要图个耳根子清静,最好的办法还是全都关起来,但也不去动手,任由他们在狱中自生自灭。至于能活多久,那就完全取决于官员们自己的运气了。
比如有位官员沈束,本来在礼部任职,因为参劾严嵩获罪,一通廷杖过后下到诏狱,人虽没死,却是从此一去不还了。他家本来就穷,家长这一被关,彻底失去了主要的经济来源,家人们的生活困苦可想而知。后来沈束的妻子张氏给朱厚熜写信,甘愿自己代替沈束到狱中服刑,以交换他出狱回家侍奉老父终年,声辞悲切,闻者莫不为之动容。可是朱厚熜依然不愿意,下令继续对其严加看管,并且指示诏狱卫卒,沈束每天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都要如实向自己汇报,不得有丝毫隐瞒之处。
这个就叫作“监帖”了。倒是沈束豁达,终日在牢房里研究《周易》打发时间。一天,偶然飞来一只喜鹊,落在他的跟前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沈束被吵得有些心烦,忍不住骂了句说:“哪有跑到罪人跟前来报喜的?”却不想这件事情也被卫卒一五一十地转报给了朱厚熜。皇帝闻言感慨万千,忽然慈心大发,伸手一挥说:“那就让他回家去吧!”
这时候,距离沈束在嘉靖二十三年入狱,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十八年。
这十八年间,除了读书,沈束在狱中到底是如何一番情形,史册语焉不详,后人难得一窥究竟。倒是较他更早,嘉靖二十年的时候,还有位叫作杨爵的御史,也因为批评皇帝热衷于从事“封建迷信活动”,直接触怒了朱厚熜,不仅被捕入狱,还遭受到了比沈束更为严厉的责罚。他先是被锦衣卫廷杖打得“血肉狼藉”,昏死过去了一整天,然后关进牢房,卫卒又擅作主张断绝了他的饮食,想要把他饿死来讨好皇帝。大概是经史读得多了,自有古哲先贤圣灵附佑,杨爵居然硬是活了下来,纵然“屡濒于死”,仍旧显出一副大无畏的坦荡情怀,还和同期被收押的刘魁、周怡这两位一起讲诵文学——算上《周易》爱好者沈束,读书人的可爱,大概就是体现在这些令人不觉为之心酸的情形之下吧。
杨爵前后被关了两次。头一回“刑满释放”,时间是在嘉靖二十四年,但他回家待了不到半个月,便又因为同样的罪名给跑上门来的锦衣卫逮了回去,然后一直拘押到了嘉靖二十六年。其间,为了设法营救他,陕西巡按御史浦鋐、主事周天佐先后向朱厚熜上疏,到头来也都不免落得个夺职入狱的下场。特别是浦鋐,因为人在陕西,朱厚熜还特意催促锦衣卫“跨省追缉”。当地老百姓听说浦御史要被押解京师了,感念他平日恩德,于是”远近奔送”,聚集在囚车周围常达万人,大呼“把我们的使君还给我们”,真可谓哭号震天。浦鋐也是运气不好,在进京的路上就生了病,到了京师连皇帝面都没见着,就直接送往北镇抚司,戴着巨枷给打了七天,终于被活活地打死了。
周天佐的情况也和浦鋐差不多,他的体质天生就弱,进到诏狱先是吃了六十廷杖,卫卒又不肯给他饭吃,结果不到三天就死了,时年仅三十一岁。
可是话要说回来,以上这几位,除了事发当时卒不及援的浦鋐和周天佐,好像沈束和杨爵那样的,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居然可以活了这么多年而不死,其间只怕多少还是有些不为人知的关节,就连派了专人过去监视的朱厚熜也都给蒙在了鼓里。道理很简单,仅以杨爵而论,同样是没得饭吃,周天佐倒是因为原本已经伤重不治了,可他总共在诏狱里待了七年,这七年间他到底又是靠着谁的周济活下来的呢?
想来想去,似乎只有诏狱的直接负责人陆炳“嫌疑”最大了。
可惜锦衣卫是国家特务机构,凡事都要讲个“机密”,再加上陆炳还是个擅长背后鼓捣小动作不会让别人知道的高手,于是这其中的究竟,大概也就只有当事人双方心里明白了。陆都督在朝堂上声誉鹊起,不会单凭着收拾仇鸾这一桩近似于”窝里斗”的权臣闹剧,也不会仅是因为他帮助了一个屡立战功的武将俞大猷。纵览嘉靖朝四十余年间的政局,如沈束、杨爵者多如牛毛,而陆炳夹在皇帝、严党以及朝臣这错综复杂的三角关系之间,始终都能圆滑应对,游刃有余,“周旋善类,亦无所吝”,在自己身边营造出一个“朝士多称之者”的良好氛围,无论对于他个人,还是对于整个锦衣卫,都实在是一件精明到无以复加的举动。
因为咱们需要知道,自从嘉靖初年“大礼议”所引发的“哭门”事件以来,在朱厚熜当时以及随后几近狂虐的廷杖风暴打击之下,朝野“士风颓然”,读书人的尊严被摧残到了不忍卒视的地步,纵然他们需要也必须坚持“正义”,但却不能继续在这样毫无外援的情况下孤军奋战。正在这张皇失措之间,陆炳出现了,这位锦衣卫头领把自己手中掌握到的权势天平偶然间朝向士大夫们倾斜少许,于是赢得的便是远远超出投资成本无数倍的高额回报。这些投资与回报的影响都是极其深远的,甚至于到了陆炳死后,朱厚熜的儿子、穆宗隆庆帝朱载垕继位,虽然一度对他生前的行径论罪并且追加处罚,然而朱载垕一死,神宗万历帝朱翊钧便又听从了内阁首辅张居正都等人的建议,解除了这些殃及陆炳家人的严厉处罚。
这算不算得是“善有善报”的困果循环呢?
“忠”或“奸”,采用这样绝对性的判定标准来衡量陆炳这样“极会做人”的异类,原本就是不太科学与合理化的。确切地说,他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不损害到皇帝对自己的宠信这一重要前提的情况下,以自己的既得利益和政治前景为中心,尽量平衡朝廷内外那些互相纠缠和敌对势力,而后他再以一个居中协调者的身份出现,采用或明或暗的方法,获得各方面众口一致的信任与好评。大概可以这么形容,如果政治能力是一项可以具化的评分标准——并且不计善恶——满分一百,那么陆炳显然可以拿到八十以上的高分,而在他之前,锦衣卫却从没有谁可以达到六十分的及格标准。
而较之陆炳,较之锦衣卫,曾经显赫一时的另一个庞大的政治集团——太监,却在嘉靖朝跌落谷底,彻底沦为了大明朝政治舞台上的一群龙套角色。和现代那些充满着想像力的电视剧集所展现出来的情形有所不同,查阅《明史•宦官》中有关太监们在历朝活动情形的相关纪录,前有王振、汪直、刘瑾及“八虎”,后有冯保、魏忠贤及至高起潜,形形色色、琳琅满目,唯独在谈及朱厚熜治世的嘉靖朝这一页上,却只得寥寥数语,说“世宗(朱厚熜庙号)体察到正德时宦官为恶所造成的祸害,在即位后管理和惩治近侍内臣极为严厉,有因为犯罪而被下令鞭挞至死甚至陈尸示警的案例”,太监们虽然“大多是兴献王府的旧臣,又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然而都相当谨慎小心地不敢太过放肆”,并且他还“尽撤天下镇守太监”,四十多年间不曾重置,所以“近侍内臣得势进而妄开杀戒的情形,只有嘉靖朝比较少见了”。
当然,这也仅是相对而言,太监为恶的情形在嘉靖朝还是有的。但正是因为有了这样带有明显倾向性的政治背景——或者说大政方针——作为铺垫,陆炳自然得以在对待太监们的问题上大展拳脚。嘉靖三十六年,陆炳向朱厚熜报告说,经由锦衣卫多方调查取证,现已初步查明,司礼监太监李彬在奉旨督造皇家宫寝及陵园的工程当中,利用职务之便,擅自窃取工程用料用于修建自己的陵墓,并且规制超过国家制定的相关标准,“僭拟山陵”,显然怀有不忠不臣的狼子野心,证据确凿,不容抵赖,应当对相关人等予以严惩,以儆效尤。
朱厚熜闻讯大怒,将李彬及其朋党杜泰等三人逮捕入狱,论罪处斩,抄家查没赃款白银四十余万,金银珠宝不计其数。陆炳因此大功,加封太保兼少傅,并依旧执掌锦衣卫事。
这里就是陆炳这个人最有趣的地方了。纵览明史,首先,锦衣卫直接在司礼监头上动土的,仅陆炳与李彬这一例;其次,则是他这以“三公”兼“三孤”的略显古怪的封爵。
那么,什么是“三公”与“三孤”呢?所谓三公,是指太师、太傅和太保,正一品,三孤,则是少师、少傅与少保,从一品。这是相当古老的官衔,古老得几乎可以追溯到传说中的周天子时代,它们原本尊贵不凡,肩荷辅佐帝王治理天下苍生的重任,只不过随着朝代更迭,体制变迁,到了大明朝的时候,已经成为了一种虚衔,更多时候被用来表彰那些皇帝心目中的功臣。比如在大明朝的开国名臣当中,魏国公徐达的官衔就是光禄大夫、左柱国、太傅、中书右丞相参军国事,另一位名将常遇春,则是在死后被追赐了上柱国、太保兼中书右丞相的官职。
但是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无论是这些货真价实的忠臣良将,还是日后媚主取宠的乱臣贼子们,由始自终,从来没有谁同时获得过“三公”及“三孤”的双重头衔。但是陆炳早前便已经作了太子太保,又因为仇鸾的缘故加少保兼太子太傅,这时候朱厚熜再弄给他一个太保兼少傅的名头,这官做得,已经大到了一塌糊涂、骇人听闻的程度了。
千载悠悠,三公兼三孤,唯有陆炳。
可是话要说回来,他终究是个“佞幸”,纵然他在对待大臣和太监们的问题上做出了一系列较为积极和富有“建设性”的举动,却仍旧不免“沾染”些“前辈先贤”们固有的恶习。在陆炳治下,嘉靖朝初年因为裁削冗员而一度有所精减的锦衣卫开始了强有力的“触底反弹”,到极盛时期竟发展到坐拥十万缇骑的空前规模,并且打破先朝锦衣卫“非机密不遣”的成例,动辄便以侦缉为由向全国各地派遣办案人员,对地方行政和民事纠纷横加干涉。那些在倚仗着陆炳的权势而威风八面的锦衣校尉们,又往往大多是些恶吏豪强,专好打听民间富户家中的情形,随便逮着个芝麻绿豆大小的罪过便把别人扭送诏狱,大逞抄家斩首之能事。陆炳借此聚然暴富,积财数百万,营建宅邸十余所,私人庄园遍布四方。史书总结他是“势倾天下”,倘若他本人不肯认同这个评价的话,想来大明朝锦衣卫的历任主事官里也就没有谁够得上这样的资格了。
至于陆炳在北京城里的行径,也可以用“凶恶强横”来加以形容,几乎有些赶超当年刘瑾的意思了——嘉靖二十六年十月,大臣陈其学,时任湖广道侍御史的这一位,向朝廷弹劾锦衣卫掌事、当时担任都督同知的陆炳。说他借口京城里流浪人口太多,为了维护治安、打击犯罪,竟然想要限制这些人的人身自由,“矫下逐客之令”,把别人全都从京城里赶出去;又说他勾结盐道官员与富商,变本加厉地盘剥百姓等等,也必须依照国家刑律进行惩处。
前面这桩倒算了,后面的“官商勾结”问题不小,朱厚熜立刻把那个巴结陆炳的商人关进诏狱,然后让相关人员在狱中当面对质。这对来对去,可能是真对出点儿什么名堂来了,陆炳“引罪”自疚,朱厚熜却不过是做个样子而已,一纸令下,既往不咎,也就不肯再让别人揪着这件事情不放了。
陆炳的威势一直持续到了嘉靖三十九年——从嘉靖十八年他在卫辉救驾有功入主锦衣卫算起,前后总计大概二十一年的时间。陆“太保”在这年病故,弄得他的“发小”朱厚熜很是感伤,不仅厚加祭葬,更追封他为忠诚伯、谥武惠——如果把他生平所获得大小官衔统加起来,那么全称便应该是“故太子太保、太傅兼少保、少傅、掌锦衣卫事左都督陆武惠忠诚伯炳”。然后再如当年他在父亲陆松身后接过锦衣卫的衣钵一般,他的儿子陆绎袭爵成为了锦衣卫的指挥佥事,陆氏缇骑的香火,似乎也将仍旧绵延不绝地代代传承下去。
只可惜物极必反、盛极必衰。综合前面讲述的这些情形,其实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陆炳之所以能在锦衣卫的位置上成为“千古一人”,一方面自然因为他善于玩弄权术,另一方面则与朱厚熜对其个人的信任密不可分。尽管史书中对于朱厚熜和陆炳两个人之间“相知相亲”的情形所述甚少,远不如武宗正德朝的钱宁、江彬那么详尽,但是追本溯源,其中的究竟其实也是不难想见的。然而,陆炳一死,锦衣卫体系里便再没有涌现出如他这般“出类拔萃”的“精英分子”,再等到嘉靖四十五年,朱厚熜驾崩,这个讨厌大臣、打压太监并且钟爱锦衣卫的皇帝也不在了,一朝天子一朝臣,锦衣卫便只能再度随波逐流,在朝廷各种新兴势力的较量当中,去寻找一个适合自身存续的位置和角色。
而这时候,太监们重又挺直了他们被压抑得太久的腰板。
太监,或者更加具体一点儿,太监执掌下的东厂,他们与锦衣卫的关系,向来是颇值得后人玩味的。尽管从行政等级的角度而言,东厂与锦衣卫份属同级,“业务范围”不尽相同,互不隶属。但实际情形却是《明史•刑法志》中所谓,“故厂势强,则卫附之,厂势稍弱,则卫反气凌其上”,一个此消彼长、反复循环的过程而已。陆炳通过结好严嵩为首的内阁,获得了在对东厂展开的权势争夺战中的胜利,但随着斯人已矣,内阁的权力在日后也被太监严重削弱,甚至彻底沦为了司礼监的附庸,夹在中间的锦衣卫自然“竞趋厂门”,一口一个“老祖宗”地叫唤着,“甘为役隶”,充当起了“二级走狗”这个不太光彩的角色——虽然他们从头到尾也不见得有多光彩。
于是,陆炳竟成绝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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