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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2-26 10:2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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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朱寿大将军
边兵入卫,这在整个大明朝来讲都是件大事。因为国家体制,九边驻军各据要津,恪尽其职,向来是不能轻易调动的,一旦开了先例,就会惹出无穷的乱子。事情起源于正德六年,因为不堪忍受暴政——前有刘瑾,后有钱宁,朱厚照又是个荒唐透顶的,这谁能受得了——山西、淮安“群盗”蜂起,养尊处优惯了的京营官军不能抵抗,暴动的农民甚至一度打到了京师附近的文安地区,搞得朝廷乱作一团,急忙宣布北京全城戒严,内阁连夜召开紧急会议,商议如何应对这场由皇帝本人和他那些佞臣们搅出来的祸乱。
有人便提议说,既然如此,那不妨调镇守北方的边兵前来征剿,他们长年和蒙古人杀得难解难分,自然是要比京营的老爷兵管用得多了。
朱厚照点点头,好哇,只要打得赢,那就让他们来吧!
此言一出,阁臣李东阳头一个站出来反对。他是当年的三阁辅之一了,刘健和谢迁因为斗不过刘瑾,告老还乡,李大学士却独自留了下来。要说他其实也是为着朝廷着想,唯恐自己也走了,真的再没有人能替天下的臣民说上几句公道话。只是刘瑾在世,谁见着他都要矮上三分,李东阳也不例外,还为着顾全大局,常常佯作顺从地听从刘公公差遣,结果一度引来天下人的耻笑,就连他的学生也直接写来绝交信说:“像您这样的为人,我都没脸做您的弟子!”当真里外不是人的滋味。可这心里还是明白的,关系国家根本的事情不能让步,也多亏了他曲意奉承,这才从刘瑾眼皮子底下搭救出不少蒙受不白之冤的官民。这时一再向朱厚照进谏说:“边兵生性狡悍,如果把他们调来内地,难以管束,只怕是要生出许多的麻烦,以后再收拾起来可就不是那么的容易了。”此例一开,对今后政局将会造成的影响,实在令人难以预料。
朱厚照哪里肯听他的,说要调,就得调。只是依着规矩,诏书得由内阁草拟,然后经由司礼监转呈御前批准。朱厚照于是派太监过去催促,自己坐在乾清宫门外等着。李东阳为官多年,委屈了大半辈子,这回终于硬起了脖子,说什么也不肯写。朱厚照拗不过他,最后索性直接从大内发出文件,调来了宣府、大同的三千精锐之师。
在这些奉调进京的队伍里面,大同总兵官张俊麾下,有位游击唤作江彬,本是宣府人氏。他随着大军开拔,半道路过蓟州,大概因为闲来无事,就趁着月黑风高,带领人马闯进民舍,不容分说屠杀了合家二十余口无辜的百姓,然后拎着血淋淋的人头跑去张俊的大营,谎称是被自己在巡哨途中击获的流寇。张俊竟不作仔细分辨,听信了他的一面之词,当即通报全军,说江彬忠勇可嘉,是全军将士的楷模,我张俊在这里代表朝廷重重有赏。
赏完了还得继续赶路。要说江彬确是条勇烈的汉子,滥杀冒功这种事情,大明朝的官军干得多了,原本不足为奇,可到了战场上,还能像他这样使出亡命的劲头一往无前的,倒也真是有些难得——史载,边兵与“群贼”在淮间激战,江彬跃马横刀,冲杀在阵地的最前沿。“贼军”阵中乱箭齐发,他身中三箭,其中一枚更是直贯面门,从一侧的耳朵里冒了出来。旋即 “拔之更战”,忍痛一把扯掉,也不需要什么医疗护理,继续浴血厮杀。其悍勇如此,即使自己人看见了,大概也都给他吓得目瞪口呆起来。
朱厚照是很关心战势的,因为他好玩,前面也提到过,巴不得自己也能亲自到疆场上去体验一把,只是碍着天子身份,不好轻易置身险境了。江彬在前方这番勇迈绝伦的情形,就跟着风儿似地吹到了他的耳朵里。这人真棒!朱厚照心说,果然要比那些虚有其表的京营官兵强上百倍了,等到他日得胜班师回朝,可得好好瞧瞧我这位当朝的第一猛将。
江彬这就算是先在朱厚照心里赚足印象分了。等到战事平息,大军凯歌高奏,回京向皇帝报捷,连同江彬在内,还有位宣府来的许泰,都是立下了战功的,给朱厚照留在了京城,预备陪自己打猎做伴。江彬知道钱宁是皇帝身边的头号红人,顺势搭线得到了皇帝亲自召见的机会。朱厚照仔细端详过他脸上那道骇人的伤疤,直看得血气上涌,大声称赞说:“江彬果然是勇健的好汉!”又因为他能说会道,从此愈发喜欢得紧,至于钱宁,因为喜新厌旧,多少反倒不如从前那么亲近了。
钱宁这时候回过神来,自己让江彬占去了头彩,心里老大的不乐意。这就好比两个善妒的女人共事一夫,免不了总是要争风吃醋的。钱宁成天琢磨着,要给江彬弄只小鞋穿穿。可惜他机关算尽,却又在关键的时候掉了链子。某天,朱厚照在豹房里搏虎——他是精力过于旺盛,跟人玩都时常不能尽兴,还得和老虎什么的搞搞极限运动——这虎却不同往日,体格强硕了些,朱厚照三两下招架不住,赶紧招呼钱宁过来帮忙。人往往都是这样,好日子过得久了,胆子也就不如从前的大,钱宁眼见得老虎凶猛,吓得畏缩不前。正在这紧要关头,侍立一旁的江彬快步上前,扑住老虎救下了朱厚照。朱厚照是皇帝,不能在臣子跟前失了面子,站起身来还强作从容地对江彬说:“我自己就能搞定,不用你帮忙了。”可心里明白,钱宁和江彬,这两人对自己的忠心可真是有天壤之别。从此钱宁再去跟朱厚照说什么江彬的坏话,朱厚照都拿白眼回答他:你说你好,他不好,那会儿跑过来救驾的怎么是他不是你呢?
江彬于是从边将摇身一变,变作了锦衣卫的都指挥佥事。这是在走钱宁发迹的老路了。他也知道钱宁容不下自己,在锦衣卫办公室里一坐,抬眼又全是他钱都督的亲信,想要保全自己的地位,就得另作他法。他对朱厚照说,京营作战能力低下,主要还是因为实战经验太差,不如把京营和边兵对调,这样在军队内部促进交流学习,对国家的国防建设大有好处。其实是想着靠边兵弟兄来跟钱宁相抗了。朱厚照觉得江彬的提议不错,于是宣旨调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的边兵到北京驻防,还给取了个响亮的名头,叫作“外四家”。这四路人马,天天在北京城里驰骋纵横,又时常在大内操练行列,把朱厚照弄得大呼过瘾,自己身披战甲,和江彬并肩出阵,两人的装束又是如出一辙,猛地看去竟然令人难以分辨。
皇帝如此执意孤行,那边的李东阳可真算是受够了。刘瑾过后有钱宁,现在又冒出来个江彬,不知哪年哪月才是个尽头。他也就索性请辞还乡——我有生之年,总算亲眼看着了刘瑾倒台,心愿已偿。皇帝你还要跟他们玩出什么新花样来,我快七十的人了,实在奉陪不起,就此别过。他也是为官清廉,虽然常与刘瑾来往,其实身无长物,多亏了文章秀丽,号称文坛领袖,又是书法超群,还常能写点儿什么来补偿家用。有次闲坐家中,颇有些倦意,夫人拿着纸墨进到书房,开玩笑地说:“今天家里来客人了,你总不能连鱼都不请别人吃一条吧?”于是欣然动笔,一挥而就,总算是在他为人诟病的宦海生涯之外,给后世留下了一个清操动人的背影。
再说朱厚照亲眼见识过了边兵骁勇,满心欢喜非常,就在正德八年创设神威营、敢勇营,分别交给江彬和许泰统辖,江彬进阶为锦衣卫都督佥事。他又大概是觉得加官晋爵还不足以表明自己对江彬的信任,于是依着钱宁故事,把江彬认作了干儿子,同赐国姓,自己在宫里另外挑选出一班擅长骑马射箭的太监,编作“中军”,和江彬一道搞起了军事演习。每天从早到晚,宫苑内时时可见疾驰掠过的铁骑,处处闪烁着慑人的刀光剑影。无论边兵也好,太监也罢,因为有皇帝亲自坐镇指挥,自然也是抖擞精神,喊杀震天,声浪直透九门以外,唬得全城百姓一惊一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宫里闹起了军事政变。
朱厚照又给各营官兵配置明黄色的战袍,以示“天子禁军”之意,并特制一批遮阳帽,帽上插天鹅翎,分赠予统辖营兵的诸位将领。好像江彬这样身份的,要插三枝,其他下级的部属就只能插两枝了。结果就是这么三两支羽毛,到头来却变成了衡量臣子在皇帝心目中分量的标准,堂堂的兵部尚书王琼,看着江彬的遮阳帽有些眼热,偶然跑去陪同朱厚照操演禁军,破例获赐天鹅翎一枝,激动得捧在手心里左右端详,回家路上差点儿从轿子里跌了出来。
只是玩来玩去,皇宫就这么大块儿地方,宫墙以外的北京城也不见得就能宽敞得到哪儿去,这么许多的人马,挨在一块儿也实在有些挤得慌。江彬为了皇帝”殚精竭虑”,思前想后,想出个一石二鸟的办法,既能讨得朱厚照欢心,又可以避开钱宁的耳目。他对朱厚照说,宣府这个地方好,盛产美女,皇帝要是去看了就知道,肯定不会让您失望。再者,那是帝国的北方边境重镇,您还可以借机实践这些日子在营苑里演习积累起来的作战经验,真刀真枪地和蒙古人干上一回了,岂不比成天困居在宫里,还得给那些大臣们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自取烦恼来得痛快?
他说得还颇有几分文采,叫作“瞬息驰千里”,塞外大漠,一望无垠,金戈铁马,气吞山河。这一下子就勾起了朱厚照心底里一直都在隐隐作祟的边塞情结。皇帝不是因为没机会亲临前敌,才会成天跟这些宠臣们玩打仗游戏吗?现在是又可以跑去饱览山河雄壮,又可以尽享人间美色,还能仿效太祖、成祖他们御驾亲征,创下一番令世人称羡的丰功伟业,这诱惑实在太大,简直抵挡不住。至于安全什么的,反倒不在话下,有锦衣卫,还有精心操练的“外四家”,岂有轻易让皇帝涉险的道理?
朱厚照于是决意北巡。不过走起来倒是麻烦,不能让大臣们知道了,又要惹出天大的乱子。他和江彬暗地里商量了半天,决定先只带着几个贴身的随从,趁着夜幕微服出宫。这是正德十二年的八月里的某个夜晚,皇帝走得悄无声息,甚至连钱宁都因为日渐失宠未能随行。不明就里的大臣们第二天发现皇帝失踪了,顿时炸开了锅,等到他们弄清楚原因,朱厚照人已经到了京城北面的昌平。
有朝臣梁储、蒋冕、毛纪这几个快马加鞭追过去,一直追到沙河,好容易赶上了朱厚照,拦在马前百般劝阻,说皇帝你太不拿自个儿安危当回事了,这一路过去到了关外,要是遇上蒙古人怎么办,岂不是要弄出个土木堡第二来么?国家社稷可不能因为你的意气用事给彻底搞砸了呀!朱厚照只觉得他们啰嗦,扬起马鞭来吓唬了几句,再不让开我可要打人了,也就不理会这些忠心的臣子,径自一溜烟望着北方继续前进。
要去宣府,得先经过居庸关。这儿有位巡关御史张钦,是个讲原则、识大体的好干部,居然站在关前顶撞起朱厚照,说什么也不肯开门让他过去。朱厚照机灵,佯装原路折返,跑回北京待了两天,然后派出原本“八虎”之一的太监谷大用接管了居庸关防务,并且特意叮嘱他说:“关好大门,要是后面有大臣追来了,一个也不许放过来。”这才算是解决了他北巡的后顾之忧。
经过如此几番曲折,终于来到了心驰神往的九边重镇宣府。江彬一早在这儿给皇帝预备下行宫,朱厚照瞧着不错,赐名叫作“镇国府”——他忽然觉得,其实做皇帝还不如做个将军,能够驰骋沙场来得畅快。当然啦,皇位是不能随便丢掉的,可如今自己人都不在京城,又何必还非得顶着个大明国君的身份呢?好吧,从今天起,我就不是正德天子了,我也不叫朱厚照,我是大明朝“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这镇国府,就是我统御三军征伐北疆的前敌总指挥部了。
接着就把北京城豹房里的全部家当,那些乐工啊,美女啊,连同外四家的神威营和敢勇营一起搬了过去。另有“威武大将军朱寿”的亲笔文书一封,交呈内阁,申请一百万两白银的作战经费,由国库供给镇国府开销。大臣们傻眼啦,不知道交了哪辈子的霉运,摊上这么个让人哭笑不得的活宝。可也不能不给他,说是什么将军,皇帝毕竟还是皇帝,大臣们要对皇帝负责,要对大明江山负责,只要他朱寿老人家在北边平平安安的,可不比什么好消息来得都要强么?
朱寿——朱厚照在宣府住了不少日子,吃喝玩乐,舒服得很。江彬也是办事卖力,点齐人马四处搜罗民间的美貌女子,运到镇国府来供大将军“享用”。朱厚照见了有些好奇,不知道江彬是从哪儿找来得这许多上等的货色,叫到跟前一问,知道了原委,拍着手掌大呼有趣,说有这种好事,你可一定要带着我一块儿去了!于是也收拾停当,和江彬等人接连夜闯民宅,进门就管人家要女人,没出嫁的,嫁了人的,死了丈夫在守寡的,不管哪种,只要瞧着顺眼,一律带走——江彬倒是轻车熟路,只是杀人与抢人的区别。可皇帝当头干起了采花贼,翻遍史书还真找不出与他相仿的几位来。这皇帝也不管当地百姓死活,“在此间乐,不思蜀”,北京城那死气沉沉的地方,说什么也不肯回去了,在他心里恐怕还想:”我就委屈些,不惧艰险,为了大明江山肩负起这守土一方重任吧!”
正在这边高兴着,边境上传来急报,说是蒙古小王子部三万铁骑寇边,进攻方面在宣府附近的应州地区。当地守将总兵官王勋知道皇帝就在身边,不敢有丝毫松懈,率众死战不退,硬是牵制住了敌军主力,自己却也落进了敌人的包围。消息传到镇国府,朱厚照大喜过望——真不知道他喜从何来——拍着酒案招呼江彬说:“我就是为着这个才过来的呀!”当即点齐人马,迎着蒙古大军杀将过去。
小王子见状也是欢喜得很——我们原本就只想来抢点儿钱粮牧畜什么的,不想大明皇帝居然挨着我们这么近,要把他活捉了回去,今后可有我们的好日子过了!也是群情振奋,摩拳擦掌预备大干一番。可别说,朱厚照在北京城练兵多年,大臣们说他是不务正业,到了需要显出点儿真本事的紧要关头,他还颇有几分良将风范。两军对垒,朱厚照亲自筹划,敲定作战方略,弄得头头是道,有条不紊,大军循序渐进,蒙古人一时间竟然无虚可趁,速战速决的念头落了空,只能耐下性子来和明军打起了阵地战。
这也就是后世所谓“应州大捷”战役的开端。战事的经过大体情况是这样的:朱厚照披坚执锐,坐镇中军,与蒙古人恶战五日,因为指挥得当、将士用命,一度占据了较为有利的形势。小王子没有料到明军防御如此严密,再加上邻接地区的明朝驻军因为担心皇帝安危,都在不断朝向战区集结,明军的战力更是逐渐凌驾于蒙古大军之上,于是只得放弃了侵攻计划,掉转马头朝向大漠深处转移。
朱厚照知道他们要跑,正是杀得兴起,哪肯善罢甘休,通令全军趁势追击。一直追到平虏、朔州一线,忽然间黑风四起,夹杂着沙石迎面扑来,明军猝不及防,行伍散乱,有蒙古骑士单骑直透重围,挥着马刀冲到了朱厚照跟前。这下把皇帝身边的锦衣卫和太监们给唬得,想要上前救驾已经来不及了,就只见得朱厚照面无惧色拔剑而起,迎头斩杀了这位胆敢冒犯自己天颜的亡命之徒,而后从容激励着将士们继续奋勇向前,杀敌立功以报效国家。明军于是士气大振,终于成功击退了蒙古人最后这次凶猛的反扑。
《明史•鞑靼列传》在是役末尾处结语说,自从应州之后,虽然蒙古人每年都还是总要跑到边境上骚扰滋事,不过像这样大规模的入侵,却是没有再度发生了。这种情况持续了比较长的时间,一直要等到七八年后的嘉靖四年,边关才重又响起数万蒙古战马的嘶鸣。以此而论,朱厚照本意是跑到宣府来玩的,却不想他在荒淫无度之外,倒也玩得多少有些建设性。再推而论之,江彬本意是想躲着钱宁,自己讨朱厚照的好,到头来也算间接性地为稳定边防作出了一定的贡献。
皇帝不避艰险,御驾亲征,并且总算得大获全胜,这是继太祖元璋、成祖棣以来,大明朝立国百余年间未曾有过的壮举——可惜这也是朱厚照人生里仅有的“亮点”。捷报传回北京,大臣们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皇帝别胡闹了,赶紧回来吧”之类的说辞,一时间竟也无从提起。朱厚照这下子可得意啦,一得意,就又开始奇思怪想层出不穷,不再像战场上那么得清醒。为了表彰自己的战绩,他一人分饰两角,先是以正德皇帝朱厚照的身份颁下圣旨,再以威武大将军朱寿的身份谢主隆恩,受封做了所谓的“镇国公”。并且向大臣们强调,以后他在的地方不能叫行宫,要叫军门,因为这是大明朝武官的规矩,可得记清楚了,不然说错了话,可是会受到皇帝的责罚哟!
江彬也是有功的,功劳仅次于朱寿。他带领着”外四家”英勇作战,很好地完成了朱厚照事先的战略部署。皇帝赏罚分明,在应州战役之后的次年,也就是正德十三年,任命他作了“威武副将军”,并封为平虏伯,三个儿子不论长幼,一律授予锦衣卫指挥的官衔。接着,就交给了江副将第一项要紧的差事:以后朝中大臣有奏折递到镇国府来,一律先交到你处保管,然后再向我报告。我身为总兵官,军务繁重,有些个琐碎小事,也就懒得亲自过问了。
朱厚照这是深深地沉浸在身为大将军的角色当中去了,好了疮疤忘了痛,不再记得刘瑾的前车之鉴。皇帝远在宣府,朝廷要请示个什么事情,动辄就要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地送过去,到了跟前还见不着皇帝本人,只能和江彬坐在镇国府大堂前打哈哈,这么拖来拖去,有些不太要紧的政务,竟然拖了两三年都得不到任何具体的处理。
好在事有转机。这年,从北京城传来了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朱厚照虽说心不甘情不愿,可自己奶奶死了,也没有赖在外面不回家奔丧的道理。大臣们听说圣驾回銮,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捱到头了,心说朝政你不办也就罢了,只要人还待在宫里,总比天高海阔跑得无影无踪要强。大家伙跪在寒风瑟瑟的北京城外迎还了圣驾,还没来得及寻个话头好好劝劝他,朱厚照已经在朝堂上发表了一篇痛失亲人哀感于心的说辞,然后郑重其事地宣布:“为了表达对太皇太后的孝心,我要亲自前往祖陵所在地的昌平,为她老人家主持葬礼,也顺便祭拜一下我大明朝的列位祖宗。”
这是合乎朝廷章程的礼仪,大臣们自然不能反对。朱厚照跑去把奶奶入土为安了,也还真像模像样地给先人们烧了几柱高香,然后脚底一抹油,前后出现在了附近的黄花、密云两地,指使江彬驾着十数辆大车,挨家挨户地劫掠良家妇女。江彬也是只管完成任务,不管他人死活,把掳掠的女子五花大绑地捆起来扔进车里,终日强迫她们侍奉皇帝,一路颠簸坎坷过去了,好些人都因为禁不住这样非人的虐待,竟然就此香消玉殒,含恨而终。
大臣们这下明白过来了,合着你是在宣府尝到了甜头,现在借口替太皇太后发丧跑出去快活去了。有位名叫李恭的官员义愤填膺,上疏朱厚照直斥江彬恶行,恳请皇帝尽早回宫。朱厚照还没看见奏疏呢,那边江彬通过锦衣卫得知有人骂了自己几句,派人把李恭关了起来,没过几天功夫,就给活活弄死在了诏狱里。然后对朱厚照说,皇帝你上次去了宣府,那是微臣的故乡,不过微臣以前在大同任职,那也是个好地方,不如咱们再过去走走?朱厚照当然说好。于是又转驾大同,一路上亮出旗号来,依然是他那面“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的锦绣战旗。
在大同小驻片刻,一行人马继续向北,渡过黄河来榆林,再经榆林转向绥德,顺道“纳幸”了绥德总兵官戴钦的女儿。再走下去真要到蒙古人的地界了,北边无处可去,好不容易折返北京,没得大臣们见着自己一面,朱厚照又让江彬陪着绕道西安抵达太原,遍征女乐歌舞,强夺了晋府乐工杨腾的老婆刘氏——他还真是“瞬息驰千里”了。要说这朱厚照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虽然阅女无数,可对嫁过人的女子总是更加偏好。这位刘氏生得国色天香,婀娜多姿,一下子就把皇帝给迷住了,寻思着要在后宫里给她安排个什么正经的名分。江彬晓事,领着一干锦衣卫官们围着刘氏一口一个”刘娘娘”叫得脆甜,当自个儿妈一样地孝敬着——他们不都是朱厚照的干儿子么?刘氏自然也就是他们的干妈了。
不过朱厚照虽然喜欢刘氏,却不专情,身边群芳燕绕,还在一个劲地打听谁家的老婆长得标致。有位任职延绥总兵官的马昂因为犯事受到朝廷罢免,他听说皇帝好这么一口,觉得有门,于是找到江彬,说是自己有个妹妹,相貌出众,而且能歌善舞,还精通骑射之术,能讲外国话,只是已经嫁了人,做了指挥毕春的老婆,正怀着孩子呢。江彬心领神会,略施手段把毕夫人带进了豹房。朱厚照见着美人儿,不单养眼,还是个文武双全的,当即龙颜大悦,传旨升马昂作右都督,他的弟弟马炅、马昶都赐蟒衣朝服——原来蟒衣这么好挣,当真是气煞前人。大臣们照样苦苦相劝,朱厚照照样置若罔闻。
马昂卖了妹妹得了富贵,威风起来了,置办下高宅大院,又是“国舅”的身份,朱厚照也时不时往他家里走动。可要依着朱厚照看来,这个“大舅子”未免也太小气了些。偶然在席间提起了他的小妾,一时兴起,要跟马昂“借用”几天。马昂是亲妹妹都舍得,却舍不得一个小老婆,说什么也不肯给。朱厚照大怒,铁青着脸推门而出。马昂回过神来,知道闯了大祸,不得已,忍痛割爱,赶紧献上小妾以求皇帝宽赦。朱厚照变脸更快,说马昂有功,就给他的弟弟们再升个官,马炅做都指挥,马昶做仪真守备吧!
马昂喜出望外,追加进献美女四人,以示自己对皇帝忠心耿耿,回头免不了再要多孝敬江彬一番:当初要不是江大人施以援手,又哪里会有我马某人的今天呢?
于是,主动给皇帝送女人,以换个灿烂光明的锦绣前程,这叫做“纳钦女”,就因为江彬替朱厚照这么四下卖力地张罗着,俨然成为了正德官场上飞黄腾达的不二法门。有点儿这方面歪脑筋的,纷纷义无所顾,前扑后续,搞得朱厚照心花怒放,越发称赞江彬办事得力,是自己身边的头号能臣。
就这么一直折腾到了正德十四年——朱厚照在位满打满算,一共一十五年,这会儿距离他猝死豹房已经时日不多了。倘若知道了自己的寿算,这位荒唐天子还会不会继续他放浪形骸的“狂野青春”,站在后世的角度看来,确是个耐人寻味的命题。只是当事人浑然不觉了。因为在北方巡游出了这辈子最大的乐趣,皇帝马不停蹄,又打起了南征的念头。替他张罗这一切的,依然还是”阅历过人”,隐然已经权倾天下的锦衣卫都督佥事、威武副将军江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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