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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增阳
今年,戊子年,我的满妹若还健在的话,该庆祝60大寿。可是,连她的生日都忘了。想在她的生日给她献一次饭,烧一点钱都不可能了。
满妹比我小两岁。也许,每一个哥哥都觉得自己的妹妹美丽、聪明,活泼可爱。我的满妹还多了一点文静,温弱。柔弱得胆小。是不是鼠年的孩子都有胆小的秉性呢?我每次和小伙伴们出去玩,满妹总想跟着我去。我嫌她跟着我碍事,总是大声呵斥她,赶她回去,她便眼泪汪汪地看着我和其他孩子唱着歌儿,蹦蹦跳跳,飞出去了。
满妹,早知道你只跟哥哥同锅舀食13年就匆匆忙忙离开亲人,我怎么能如此忍心丢下您,让你一个人孤零零地玩呢?你在黄泉下,还在记恨哥哥的无情吗?妹妹,哥哥小时候很顽皮,哪里知道疼爱妹妹呢?
现在回想满妹,只剩下她那件有绿色槐树叶图案的花衣服了。那件花衣服使我的妹妹更漂亮。我的三姐在供销社工作,曾经与母亲、我、满妹、幺妹照过一张合影。她就是穿的这件花衣服。幸好有这张照片,才让我有一个比较清晰的印象。那年,满妹11岁。
13岁,正是花季少女的满妹禁不住连续3年的灾荒,终于在1961年凋零了。
1961年,我就读的濯水中学因为灾荒停办,我也回到家里。
当初是在公共食堂吃“钵钵饭”,大人每顿3两米,小孩每顿2两米。满妹总是说她“吃不完”,要给父母挑一点。父母知道她不是吃不完,就谢绝。满妹就哭。父母只好含泪吞下女儿“吃剩”的饭。后来,政策放宽,允许社员将饭拿回去“加工”,其实就是和一些野菜、野草。满妹就吃得多一点。
1960年,父亲患了“干肿病”就是营养不良性水肿。先是瘦如枯竹,然后是水肿,全身被水肿胀得透亮。据说:“干三次,肿三次,就要死人。”满妹最怕父亲死,就说,她不爱吃了。每顿都让父母多吃一点。小孩无论怎样营养不良都不会水肿,妹妹只有消瘦,脸上没有肉,皮肤出现皱纹,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很丑的,当时不觉得妹妹丑。
满妹最开心的一天也许是我们在马家坝捕鱼。我和她外出找水芹菜。却发现一个干涸的水坑,里面有许多小鱼。我们便用小竹篮将它们尽数搂了进来。拿回家,放进锅里焙干,和一点辣椒,那顿饭,香啊!母亲为满女儿的“挑食”担忧,后来就将这些小鱼打成粉,悄悄放进满妹的碗中。满妹知道母亲的“阳谋”,但是禁不住鱼粉的诱惑,心甘情愿“受骗”,风卷残云般吃掉那些以野草为主食的饭。蛋白质实在神奇,不久,妹妹的脸上就有了少女的红色。可惜老天不再给捕鱼的机会,不久,妹妹又陷入“干病”状态。
当时的医学认为肿病不是食物太少而是吃盐太多,上级对食盐严格控制。食盐在那时也成为奢侈品。我的三姐调到黔江机关幼儿园工作。她用她的工资高价买了一些盐,带信回来叫我进城去拿盐。
我走的时候,满妹拉着我的手哭,不想叫我离开。那怎么行呢?我进了城。在我三姐那里玩了三天,准备回家。这天晚上,梦见满妹拉着我的手哭。我认为是前几天的记忆,并不在意。我提着四斤盐,还有三姐给妹妹买的糖果,饼干回到家里。这些要凭票供应,是我的三姐口中余食换来的。我想给妹妹一个惊喜。我要欣赏妹妹吃糖,吃饼干时那种满意的神情。那种享受比自己吃的时候更幸福。
晴天霹雳,母亲告诉我:“满妹已经不在了。”我问:“哪天走的?”母亲说:“你走的第二天。”原来就是梦见满妹拉着我的手哭那一夜。满妹,谁不希望自己能在世上多活几天呢?我为什么突然要在你离开人世的时候离开你呢?我打我的脸,揪我的头发。我骂我自己。怎么在你离开前就不能见最后一面呢?满妹,你不能等哥哥回来就走,所以在梦中拉着我的手哭。也许你有预感,才不准哥哥离开您,你才拉着哥哥的手哭!
母亲说,满妹的坟埋在屋旁的水沟边。我跑到满妹的坟边。揭开盖在上面的鸳篼,刨那新堆的泥土。妹妹死了也要见她一面。父母拖开发疯的我。我倒在母亲的怀里痛哭。
多年以后,满妹的小坟被水冲毁了,尸骨无存。
几年前,在尚未出版的《生死路》下册里以祖玉珍的名字写过我的满妹。就将那段文字作为哥哥写的祭文献给我的满妹吧。
满妹,哥哥已经62岁,阳间似乎也没有什么好玩的。真的。
他每次请假回家,七妹总要把她悄悄留下的一点点东西给哥吃,哥总是和着热泪把食物吞进肚里。不吃?她又要哭!全身只剩皮包骨。脸上布满皱纹,饥饿的嘴唇成了枯萎的玫瑰花瓣本已包不住牙齿,一哭,几颗还没瘦的牙齿白森森刺得人心痛肝痛。哭声无气无力,干枯的泪,半天没有一滴。只有喉间“呜呜”的声音有点象病猫打呼噜。看不得她一双瘦弱的肩膀痛苦地痉挛。哥只有吃,吃了她留给哥的一片心意她才开心。哥装出吃得很舒服很满意的样子。含着泪逗妹笑,于是,七妹笑得那朵泪花都开放了,犹如春寒料峭风中摇曳的苦菜。
走上阶沿,遇见搬到他家居住的孙桂芳,她平时总是和七妹一样亲热地喊“哥,你回来啦,累不累?我去给你打洗脸水。”今天好奇怪,见了他,她一句话也不说,好象谁知得罪了她一样,双眼红红的转身就走。他进了家门,只有娘一人在屋,她没有象往日那样摸着儿子的头又高兴又心疼地问“累不?饿不?”活像和别人吵了架,由于枯瘦,那红肿的眼泡就特别显眼,脸上泪痕叠泪痕,祖增辉问娘“娘,你怎么啦?”娘见了儿,泪水又汹涌而出。泣不成声。他又问“七妹呢?”没想到这句话象炸雷震毁蓄泪的大堤,娘抱住儿子,哭喊“我的幺儿--啦,我的宝儿--啦……”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七妹 --七妹--”边喊边向七妹的歇房跑去。屋子空空,床上空空,只留存依稀的苦菜花气息。往日,哥一进屋,七妹总要挣扎坐起来,好高兴哦,老人般的脸上映出少女的容光。“哥,你回来啦?”那笑容,削瘦的笑容,艰难的笑容,真诚的笑容,快乐的笑容,不可多得如寒冬红日般的笑容刺得哥满心流血。那笑容是利刃刻在心头痛苦快乐安慰人心而又咬啮人心的永久伤痕。现在,见不到七妹的影子。他还明显记得昨晚的好梦:妹妹象美丽的天使,给哥说,哥,我要去读大学啦。哥正要向妹表示祝贺,妹却哭泣说,哥,我不愿离开爹娘哥姐呀。难道那就是妹来向哥告别吗。祖增辉摸着口袋里给七妹留的20粒胡豆,象火炭烧灼他的心。娘说,七妹到不会挨饿的天堂去了,她还要你的胡豆起啥用?
他坐在七妹的病床边,希望见到七妹那令人心疼的身影,希望能听见七妹亲切地叫一声“哥”。然而这一切都没有。七妹的床上只有她睡过的枕头,她没有任何遗物,比如,一件玩具,一把梳子或一面小镜子。没有一件属于她私有的东西。她空着两手来到人间,又空着两手,空肠空肚回到阴间,象一颗流星匆匆在亲人心中划过一道永难弥合的伤痕就无影无踪。
娘陪伴儿子坐在女儿的床边,她已进入极度悲伤之后的平静状态。祖增辉问娘“七妹到哪里去了”娘哽咽着说“在山湾那边”。
祖增辉连声喊着“七妹--七妹--”向山湾跑去。
山湾小松林中。在二姐祖玉莲的坟边有一座新垒的小坟,上面盖着一只鸳篼。坟边留下一小堆已死的冷灰。那是七妹的烂衣服和稻草一起烧掉的。人们说,让她拿到阴间去换洗。
祖增辉发疯似的用手扒新坟上泡松的泥土。他要再见七妹一面。手指甲抓破出血不觉得痛。不断刨,终于那木板做的瘦小的木箱子露了出来,他决心把箱子打开。七妹走时没与哥见上一面,她在天之灵肯定都在哭。
娘跟随跑来了。见此情景大喝道“辉儿,你疯啦?”
“我要看七妹。”
“她大概早已烂了。”
“烂了也要看。”
娘见儿子不听教盼,劝说无效就打了儿子一耳光。“你晓得不?人死后入土为安,埋葬后又抠出来是作践她!”娘也哭了,摸着儿子挨打的脸,颤声劝“辉儿,妹睡得好好的,不要惊盼她,她现在不受病不挨饿比活着好得远。”祖增辉躺在娘的怀里。
“娘,我要看七妹。我要看七妹。”娘搂着儿子,抚着儿子的背,绝望而空洞的双眼望着苍天。
“幺儿啦,娘咋开交嘛,娘心里难过嘞,心子在遭刀插呀。”娘儿俩在小坟前痛哭,娘的泪落在儿的头上,儿的泪滴在妹的薄板棺材上。
祖增辉的脑海升起妹妹天使熟睡的美丽图画,“七妹,你好好睡一觉吧,哥不来惊扰你。”他把泥土一捧一捧复回坟中,那土为什么是红的呢。这时,他才想到,每次离家回校,七妹都要拉着哥哥的手哀哀哭泣。她也许早就预感自己与亲人相处的日子不多,粗心的哥噢,竟没有体会到这将要永远失去这珍贵的手足团聚幸福。
“妹走的时候说什么没有?”娘流着泪讲述七妹临终前的情况,
“我把妹抱在怀里,象一个奶娃那么轻。我问,妹,你想哪个不?妹说,我想见爹,想见哥。你兄弟俩都隔得远,你四姐就点燃太阳花藁杆照路,到公社医院喊你爹回来。上级怕你爹把“病号饭”匀给家里人吃,不落实,影响医疗效果,不准住设在自家的医院。姐姐接爹去后,妹就不断说,我要哥,我要哥。
挨到天开亮口时,妹还喊了一声“哥”就睁大眼睛,张大嘴巴叹息一声,各人走了。我和你爹、姐姐都哭哑声了。是那些干肿病人帮忙抬出去的。”
“她走那天晚上当初还是好好的”娘擦了一把眼泪说“你妹突然喊心子痛,过不得,我赶快进屋点起桐油灯。这时候,妹的脸已经翻土色了。一口草头木根的熟食都没有吃的,更莫说糖开水。只有眼泪汪汪你看我我看你,我问,妹,你要啥子不?妹说,娘,我要抱。娘把妹抱在怀中,娘想起妹妹没过一天好日子,真想去跳河。”
……
2008年2月20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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