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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伯牛:《史学九章》愤懑悲哀之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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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13 20:10:1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时间:2006年08月23日14:08   我来说两句      


  
  
  
【作者:谭伯牛】  
  《史学九章》:愤懑悲哀之书

  汪荣祖撰《史学九章》,其名与《楚辞》之“九章”同,但他在导言与余论中并未解说这个巧合。从形式上看,此书共分九章;就内容而言,此书全论史学。那么,《史学九章》之名正符其实,没有必要牵及先秦古籍。



但是,汪氏主业虽为近代思想史,而博雅不让昔贤,尤汲汲于文、史二学之通贯,在其文集《学林漫步》与《诗情史意》中,再三致意;因此,若谓定名之时,汪氏毫未虑及《楚辞》与己撰的关系,令人难以置信。及至读毕全书,看到汪氏苦口婆心,不厌其烦的驳斥后现代理论以维护史学传统,这个“悬念”就似更不足以成立了。

  “屈原放于江南之野,思君念国,忧心罔极,故复作《九章》。章者,著明也,言己所陈忠信之道甚著明也”(王逸《楚辞章句》);这是公认屈原撰《九章》的本意,而在《史学九章》中,我们也能看到“忧心罔极”、著明忠信的用心。

  汪氏开篇即云:“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史学遭遇到空前的挑战,挑战来自史学园地之外,然而园地之内,已先有危机”。史学内部的危机,自十九世纪德国史家兰克倡导史学的专门化与科学化,即已埋下种子。单就中国而论,此前的史学,承继的是二司马(司马迁与司马光)的传统,是所谓“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与“惩恶而劝善”(《左传正义》杜预序)的传统,是讲求叙事效果、揭示道德正义的传统。在此背景下出现的史书,因过分追求叙事效果——戏剧化(如史传中的机密对话)与文学性(如后代记载照搬前世典故),不免损害客观真实;而滥用“善善恶恶”的“笔削”手段对史事进行剪裁和评论,更是遮蔽乃至篡改了历史,贻患甚大。有鉴于此,梁启超等人才会在民国初年引进兰克的理论,辅之以乾嘉朴学的方法,对传统的帝王家谱、“相斫书”之类的史学进行革命;随后,胡适、傅斯年等人更进一步,将兰克史学理论简化为“让史料说话”的方法论,严格划分科学的史学与讲故事的史学、讲道德的史学之间的界限,甚而不承认后者具有史学资格。于是,史学越来越专门,越来越具有“科学”特征——写起来像科学报告,读起来真是科学报告。另一派新史学,同样重视“占有资料”,却不“让史料说话”,而是用科学的唯物史观说话,发展到极致,则曰“以论带史”。

  史料自己哪会说话?光定论不举证,也算历史?风潮过后,有心人不得不质疑这种机械的新史学。可还没来得及反思明白,来自史学园地以外的挑战又出现了,这就是产生于后现代主义运动的各式历史哲学——牌号甚多,其著者如新历史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后殖民主义等。这种挑战的核心议题乃是取消历史的客观真实性,而只承认历史书写不过像小说一样只是一种“文本”(The past is the fiction of the present),历史学家的职责是也只能是完成一个从文本到文本(from text to text)的阐释循环;文本以外,一无所有(There is nothing outside the TEXT)。依了后现代史学的主张,管他什么有血有肉的人,有破有立的事,有兴起有绝续的思想,全不过是此一时彼一时的“虚构”,真实云云,意义云云,茫不可辨亦不须辨矣。

  史学园地内的革命,渐渐走向绝对主义之路。或者绝对重视史料,几乎上升到了“史料即史学”的信仰,如傅斯年所说,“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不出货”;或者绝对重视唯物主义历史规律,也将之提高到信仰高度,如马克思认为人类社会必经历五个阶段的演变,那么,中国历史上就一定要出现奴隶社会;两千年以郡县制为基础的中央集权制度不符合西欧封建社会的特征,那么,就创造一个为非作歹两千年的“地主”阶级,借助他们的反动势力,使历史走上封建社会的正轨;封建社会之后一定是资本主义,那么,寻找明、清之际的资本主义萌芽便成为重大课题。史学园地外的挑战,则是另一种绝对主义,可称为绝对的相对主义。或者认为史书毫无客观真实可言,因为,同一件事情,只要叙述者不同、记录者不同、接受者不同,那就会成为互相矛盾的多件事情,那一件能被称作真事?或者认为,历史的书写不仅体现胜利者的意志,也体现各类权力、利益集团的意志,与其费尽心机去分辨什么是事实什么是意志,不如放开心胸,大展拳脚,径去书写自己(以及自己所代表的群体)希望看到的历史。

  正是在内忧外患之际,汪荣祖才发奋著述,用以“维护历史此一学科的根本”。什么是汪氏揭示的根本呢?略言之,一曰求真,而叙事绝不可废;一曰辞达,则文史不宜隔膜。

  史事若无真相,史书若不能传真,则史学失去存在的合法性;然历史之真不同于自然科学之真,甚至不及社会学之真,又是事实。那么,仅曰求真,不过是一个良好的愿望,不足奠定史学的合法性。于是,汪氏乃曰:“历史之真,要能传神”。所谓“神”者,即王安石诗“丹青难写是精神”之“神”;所谓“传神”,即英国史家科林伍德所谓“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而所以“传神”之术,则如钱锺书所云:“史家追叙真人实事,每须遥体人情,悬想时势,设身局中,潜心腔内,忖之度之,以揣以摩”。话说至此,则史学已成为一门艺术,而不再是科学。既为艺术,则文学手法有了用武之地,如汪氏所谓,“社会科学是史学的远邻”,文学才是史学的近亲。于是,《史学九章》的作意凸现出来,亦即:史学不是科学,而是艺术;叙事才是史学的正道。鲁迅赞扬《史记》的话:“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就是汪氏心目中史学的最高境界。

  但是,史学会依汪氏设想的途径发展么?至少,在撰写各章(或曰草稿,盖此书大部分重要观点实已出现于氏撰《史传通说》)的上世纪八十年代,叙事史学尚未形成风气;近年进入中国引领风骚的以“美国汉学三杰”为代表的史书,虽读来不再像科学报告,但在具体写作方面似不符合汪氏的期许;而即以汪氏自撰的郭嵩焘、陈寅恪评传为例,窃谓亦未达到汪氏自悬之标格。到底是史学本非汪氏所设想之面目,还是各种史学以外的因素——科学主义,后现代主义,学院主义等——压制了这种冲动,抑或竟是书写符合这种标准的史书已经成为历史,不得再见于当世?

  朱熹评论屈原《九章》,云:“临绝之音,以故颠倒重复,倔强疏卤,尤愤懑而极悲哀”;汪氏命名其书,殆有感于斯语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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