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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强在常熟
日期:2010-04-07 作者:吴正明 来源:文汇报
■吴正明
《红日》的作者吴强,1910年出生于江苏涟水,原名汪大同,家境贫寒,小学中学时读时辍,在度过了短暂的小学教员和酒店学徒生涯后,上世纪30年代初来到常熟,用“汪藻香”的名字,在县民众教育馆当上了一名干事。那时,常熟有一批爱好文学的青年,二十多岁的吴强跟他们建立了友谊。吴强陆续有一些散文和短篇小说在上海发表,用的是“汪六滨”的笔名。常熟的年轻朋友在民教馆跟这位年岁稍长于己的青年干事交往时,常能知道一些战斗中的现代文学和苏联文学作品。不久,为了深造,吴强考入设在无锡的社会教育学院就读,离开了常熟。
三十多年后,第二次来到常熟农村工作的吴强,已是上海作家协会的一位领导。为了深入生活,1963年8月,他调来常熟当县委副书记。除了酝酿长篇小说的写作外,他还创作了一些人物特写。像写莫城女生产队长沈巧根带领群众连年夺得水稻高产,写全国劳动模范陈永康应邀来到常熟传授经验的长文,都在《人民日报》发表。
“文革”开始了,一些干部用大字报对“走资派”吴强“开火”,把他在常熟农村基层活动中的“罪行”全揭发了出来。有一个典型的例子是说他好吹牛:我写一个标点符号的稿费,就够你买西瓜,让你吃不了!
其时,农村一般干部的月工资只三四十元,而稿酬相对较高,1966年常熟的西瓜一斤才卖两分钱。现在看来,这只是吴强或别人借吴强之口说的一个笑话,当年“上纲上线”,倒是让人“触目惊心”的。
上世纪80年代,吴强复出,他已年逾古稀,第三次来到常熟,这不同于30年代青年时期的异地谋生,也不似60年代壮年时期的深入生活,而是为了避嚣——他想找寻一个安静的落脚点潜心创作。人熟地不生、离家近又便,常熟,便成了他比较理想的去处。他躲进一个僻静的招待所,为的是继续创作长篇小说《堡垒》。尽管力求鲜为人知,但也不能全盘封闭。在常熟这座小城里,他熟悉的人并不少。他告诉我,有些熟人,在街上散步时邂逅了,他们来探望叙旧,不好固辞。虽然请弗声张,可总有几个最要好的人要透透风,这样逐渐就有穷于应付之感。吴强说,写抗战时期反清乡内容的《堡垒》,上半部出版了,有些读者反映新意不足,似乎没有突破老框框。他自感旧模式不容易打破,常要冒出来干扰新作。我说,文艺创作“率由旧章”往往不妙,他以为的确如此。他要重新构思,想办法写好下半部,此后就暂时离开了常熟。
但隔了一段日子,吴强又来了。他介绍的文友兼棋友徐兴业也有来此写作之想。徐先生来信说:“其实吴强与我家里的条件都不错……不知道是什么心理作祟,他还是想到外面去写,似乎非把这个家舍弃了做和尚,才能写出作品来。”
有一天,吴强送走了几位不速之客,对我摇头叹息:“人家热情来访,我又不好拒绝,其实尽是些寒暄客套。来一次倒也罢了,刚才那几位是‘二度梅’了,真没办法。”
然而,他接着便向我打听起一个人来。他告诉我,上世纪30年代在常熟时,接触到的文学青年中,有一个叫李文勋的,现在很想见到这人,是不是有办法找到?“这个李文勋倒真是我想见到的人。”他恳切地说。常熟当年跟吴强接触过的那批文学青年,后来有些参加了上海左翼作家联盟的活动。吴强是1933年在上海参加左联的,参加新四军到皖南是五年后的事了。
吴强要我打听的李文勋,30年代初才17岁。吴强回忆起半个世纪前到过李家,他依稀记得是在城里,两条河的交接处,一座桥下,李家在一条河的西边,走进去有好几进屋子。往事虽然遥远,但他告诉我的印象却并不错。因为1948年冬天我还真的去过李文勋家,那时李在一所师范学校当国文教师,又从事诗歌和散文的创作,放寒假时我去探望他,他家的确是在西泾岸南边、九万圩东端、两条河交接处的元宝桥堍。李文勋当年跟巴金、聂绀弩、葛琴等作家有过交往,我是知道的,却从没有听他提到过吴强。
几经转托打听,我在西仓前一处非常简陋的屋子里找到了李文勋。几十年来,他生活坎坷,现已是妻离子散的一个孤身老人了。我简要传达了吴强想跟他会晤的意愿,李竟十分茫然,想不起在什么时候认得了这位以创作《红日》闻名的旧友。
吴强闻讯很高兴,立即要我陪同去看李文勋。考虑到要有一个适宜的谈话环境,我建议还是由我陪李到招待所会晤为好,吴强同意了。世事沧桑,人生易老。阔别正好50年,“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两人握手寒暄,相视良久,一时竟然互不认识,还须我在旁边介绍。交谈之后,知道吴强78岁,李文勋67岁,都是老人了。“衰暮思故友”,唐诗里的句子浮现在大家的眼前。老友话旧,打开了话匣子,畅叙别后,谈起了邵荃麟、葛琴夫妇,也谈起了聂绀弩——两人回忆起1939年在浙江金华柴家巷15号卲荃麟家里住过几天的往事。他们又回忆跟聂绀弩一起从皖南抵达金华时,还有一位青年诗人辛劳,沉默寡言而才华横溢,当时正患肺结核,时常咯血,却写出了悲壮淋漓的长诗《捧血者》,后来发表在《刀与笔》月刊,传诵一时。可惜,这位青年作家被军阀韩德勤杀害在淮阴。两人对英年牺牲的故友不胜怀念。
吴强问及李文勋半个世纪以来的主要经历和当前的处境,言谈之间颇多关切。听了李的简单回顾,吴强感喟李在关键时刻走错了一步,以后便一蹶不振。吴强一再表示愿意力所能及地拉他一把,勉励他振作精神,即使年迈力衰,还可以写一些亲历的文坛回忆,有些作为。李文勋当时似乎依旧茫然不解。
两天之后,他们再度晤谈,直到吴强谈及30年代在常熟民众教育馆任职之事时,李文勋才猛然想起:原来眼前的这位吴强,就是50年前的汪藻香大哥……这次,吴强对身处窘境中的李文勋雪中送炭,有所馈赠,使李异常激动。
70天后,吴强从上海来信,说孤单的李文勋想进敬老院;并说已经特地向常熟的有关方面打了招呼,要我也为促成此事效劳。不久,相关手续办妥,李文勋住进了条件较好的民政局老年公寓。
过了些日子,我为征集地方文史资料,约请吴强写一些早年在常熟的回忆。他对我的请求并不拒绝,只是提出了一个“交换条件”:
“正明同志,如果你再能帮我打听到一个人的下落,我不管怎样忙,也要给你写一份常熟的文史资料。”
“你想打听谁啊?”
“宗筱薇——你听说过这个人吗?”
在这次交谈中,我觉得晚年的吴强对往事的回忆频繁而又认真,而对一些故人的关注颇有深情。关于宗筱薇,他说近几年来已经问过好多人,却总是得不到满意的结果。看来他的“交换条件”并非戏言,然而却是个不易解决的难题。
不久,吴强又在来信里说:“时间在悠悠中过去了,去了一趟南宁。昨天,与我同去南宁回来的教育家杭苇同志突然与世长辞了。这不真是生死难卜吗?”过了一些日子,吴强到美国探亲访问。他回来后,我从《文汇月刊》上读到了他的《并非秘诀》,说虽已年届八十,却是健康开朗,人们看他只有六十多岁的模样。此文详谈他的养生之道和生活爱好,末尾还说,自信活到九十没问题。这是他访美回来写的新作,我想他真是身心俱佳,硬朗得很。可是,刚读过此文没有几天,1990年4月11日,噩耗突然传来:吴强同志永远停笔了。世事孰能预料,生死真是难卜!
“交换条件”是双方都接受了的,但是,他的文章却再也得不到了。
2010.3.1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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