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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遗嘱
打开绿色塑料面的笔记本,那熟悉的笔迹、难忘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那是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一日,距我的爸爸汪时叙离开这个世界仅十九天,爸爸躺在医院的病榻上亲手 写下这10条遗嘱:
“估计时日不多了,想讲点什么也该写下来了,希望儿女们尽可能地照我的要求办事:
1、死人也要讲文明,我家不要大哭大闹,默默地流泪吧!”
爸爸一生坎坷,却始终保持着高尚的情操。他崇尚 真理、热爱祖国、胸怀坦荡、刚正不阿。他钟情于教育事业,尤其在汉语语音教学推广上作出了一定的贡献。粉碎“四人帮”后,多年沉冤终于得到昭雪,恢复了他做人的尊严。爸爸先后当选为歙县二中工会副主席、县人大代表,他满心希望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他奋不顾身、日以继夜地工作,希望把被耽误掉的时间夺回来。他组织普通话演讲比赛,主持原徽州地区汉语语音研究会,到太平、休宁等地讲学,编写《语音与朗读教学》教材。第五次 全国普通话教学成绩观摩会在京召开时,他应省教育厅的聘请担任安徽代表队顾问。同时他抽空整理了几经浩 劫留存不多的旧作笔记,进行提炼加工,力求在学术上、特别是汉语语音方面有所建树。生活,在他晚年之际正展现出无穷的魅力。八二年春天.爸爸躺在泡桐树下的椅子上小憩.喃喃地对我们披露了心迹:“也许现在还早了一点,再争取个两年,我要申请入党了。”然而,即在此时,病魔已无情地缠上了爸爸的身体。
也许,爸爸已经估计到时间不多了,长期的压抑和劳累,使他积劳成疾。当选为县第八届人民代表时,爸爸曾在一首《五律》中写道:“青春悲不再.猛志固常存。破枥无旁顾,鞠躬报万民。”他是在与死神抢时间啊。超负荷的工作,使爸爸的病情迅速恶化,当年夏秋之交,爸爸就带着对工作、对事业的无限眷恋和不能再为之奋斗的无比遗憾与世长辞、永远地离开了我们。想到这些,怎么不令我们悲痛欲绝呢?但想起爸爸的教诲,我们只有尽量地克制、克制……
“2、一定要争取送屯溪火化,这件事事先一定要联系好。身上只许一条短裤、一条长裤、一件衬衣、一件制服、一双袜、一双鞋就行了。好的衣物一定不许给我穿, 不要怕世俗舆论的压力。这是我的遗言,你们照遗言办事,就是最大的孝顺。”
爸爸是于一九八二年八月三十日凌晨一时十分逝世的,天亮后我们即把爸爸遗体护送至屯溪火葬场。当时屯溪火葬场刚建立不久,只有一个小殡仪馆,四周是稻田, 场内杂草丛生。因前来火化的人极少,上班还不正常,我们去时场内没有员工,后来找到屯溪民政局的一位副局长,他非常支持火化,亲自去找工人。快中午时分,爸爸在屯溪的几位老同事不知怎的知道了消息,冒着酷暑拿着花圈走到火葬场来,由于工人们仍未到,他们就劝妈妈及弟妹们一起去吃午饭,我一人留在殡仪馆内陪着爸爸。爸爸蒙盖着洁白的床单,静静地躺在台子上,我脑海中突然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幕:那是一九五六年,一次在徽师教工食堂吃饭时,爸爸和同事们议论起破除迷信和移风易俗的事,慨然表示自己死后要火化,并对一旁年幼的我郑重地说:“记住,我死后一定要火化。”几十年过去了,爸爸实践了自己的诺言,爸爸就是这样的真人。
“3、不办一切仪式,不开追悼会,不戴孝。如果可能的话,要求二中给我发个‘讣告’,对我的一生给予基本的正确的评价就行了……”
爸爸的要求,我们向二中领导反映了。组织上为了体现党对知识分子关怀的政策,同时考虑爸爸是一名有影响的老教师,仍决定开追悼会。追悼会于九月十九日在爸爸曾经工作过的徽师大礼堂举行,屯溪、休宁、太平、旌德、绩溪等地及本县的生前友好、师生代表500余人参加了追悼会,挽联、挽幅挂满了礼堂,花圈排成了长龙,省语言学会、省文学改革办公室、省教育厅副厅长王世杰、省群艺馆馆长宋亦英及各地有关单位、个人发来唁电、唁函50余件。尽管开追悼会违背了爸爸的初衷,但这么多人自发而真诚地前来,表达对一个在教育战线奋斗了一辈子的老教师的敬意,这应该是爸爸的欣慰,也是众多教育工作者的欣慰!
“4、我没有什么遗物,为了留作留念,新大衣给……”
“5、我的书整理一下,谁合用谁拿去用……”
“6、照相薄里的相片,是谁的谁拿回保存……”
爸爸的遗物,我们基本按爸爸的意愿处理了。爸爸一生清贫,然好学、爱书。以前买的书,“反右”时及“文革”中大都被毁掉了,粉碎“四人帮”后,爸爸又陆续买了不少书。新书买来后,爸爸总要用厚纸给书包上封皮,还喜欢在扉页上题字,注明购书日期。如在《三国演义》的扉页上题写了“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石絮。八0年元月。”特别值得提的是爸爸曾送我一本《毛泽东选集》第五卷英文版本,并在扉页上写道:“此书系刘北茂教授之侄女在北京外语学院进修时所得之奖品,后转献北茂教授。八一年七月,北茂教授在北京病重住院时,嘱子育辉同志将此书寄我留念。适逢戈儿光荣入党,特持此以赠,极表祝贺兼期望之忱。时叙八一、八、一”。刘北茂教授系刘半农、刘天华之弟,人称“刘氏三杰”之一,是爸爸的老师,已先作古,不久爸爸也随之而去,此书弥足珍贵。
“7、在我弥留之际,决不许带任何孩子来看我,一方面可以减少我临终的痛苦,也免得在孩子们幼小的心灵上留下可怖的形象,千万!”
“8、在我断气之时,千万劝妈妈离开现场,她的身体本不好,这几个月来又累很了,她会支持不住的。千万千万……”
“9、一定要尊重妈,孝顺妈。……你们能孝顺妈,便是对我最好的纪念……”
“10、希望在孩子们身上,不要娇生惯养啊!”
我们家是教育世家,我的太爷爷、爷爷都当过教师, 爷爷从政后还大力倡导平民教育,得到陶行知先生的亲笔赞扬。爸爸作为教育工作者,毕生学陶师陶,追求真理,崇尚文明,崇尚真善美,并因此教育和影响他的学生及孩子们。他对我们要求非常严格,尤其在思想品德方面,容不得半点虚假和粗俗,希望我们品行端正.积极向上。爸爸在繁忙的劳动工作之余,还时时关心我们的学习,在农村给我们讲解《爱莲说》和《春夜喜雨》的情景,至今难以忘怀。他还辅导我写诗词、写文章,多次同我们交流学习《为人民服务》的心得体会。而对于林彪、“四人帮”一伙的“大树特树”和“顶峰论”,则早就给予批驳,对他们的祸国殃民更是义愤填膺。他曾对我说:“那些倒行逆施的乱臣贼子们绝无好下场,即使我看不到,你们也一定能看到。”
爸爸和妈妈是一对患难夫妻,带领我们这个家庭共同度过了几十年风风雨雨、艰难坎坷。爸爸敬重妈妈,在最困难的时候支撑和维持了这个家。他们有时也争论,但更多的是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共同承受生活乃至社会上的巨大压力,共同承担对家庭、对子女的责任。他们之间的爱是高尚的。
爸爸热爱生活,兴趣广泛,多才多艺。他教我拉琴,教弟弟打球,教妹妹唱歌。春天给我们扎风筝,过年给我们糊灯笼,还常常带着我们爬山,采集中草药……。尽管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处于压抑困苦之中,我们的家庭里始终洋溢着欢乐。爸爸既是我们的严师慈父,更是我们的良朋益友。即便在他生命弥留之际,他念念不忘的是下一代,是未来和希望。
二十年过去了,可以告慰的是,当年爸爸抱过的五个孙辈都已长大成人,并都已成为共和国的军人,大孙女还是上海武警学院的教师,还有一个未见过面的小孙子已考入安徽师范大学,也将继承爷爷的事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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