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村庄在南方的三省交界处。越过界是安徽休宁,翻过岭是浙江开化。村相近,互往来,人和睦,风俗也相似。这一带人将农历七月十五当一个平常节,叫“七月半”。节日的内容也单一:拜“社公”老爷。在家门口奉一碗米馃,燃两支蜡烛,点三炷长香,一家大小作几个揖。祈求与他们朝夕相处的“社公”老爷消灾祛难,赐个好收成。山里节气来得晚,收成也晚,这个时节,田里禾苗正齐口灌浆,最经不起病虫侵扰。
惟独这个四百来户的山村,把这个平常日子看得重:刷锅台,磨豆腐,洗碗荡碟,家家忙得不亦乐乎。大家忙的是“乞儿饭”。
乞儿就是小乞丐。乞儿的命像山沟里的荒草又贱又韧。他们破衣烂衫,残粥冷饭;居无定所,见亭住亭,遇庙住庙,酷暑只身赤脚踏村路,严冬败袄铮骨搏寒风。恶狗不惧,恶人不怕。对这种小乞儿,村人特别怜惜,偶尔出现在门前,村人只要有,都会盛上一碗饭,满满地堆个尖,递给他们。这种给乞儿吃的满满堆尖的饭,就叫“乞儿饭”。这一带都讲“家教”,“家教”就是知礼尚儒。家里孩子盛饭只能是平碗口,一碗不够再添,切不能堆出个尖,不然则挨大人的斥责:吃乞儿饭?!
做了“乞儿饭”是送给村里上年七月半以后添了小孩的人家的。送出的不承进,承进的不送出。送的理所当然,承的也理所应当。不论男仔女娃,不论初胎多胎,都一样送。让人家的孩子吃过“乞儿饭”,命也像小乞儿那样贱,那样波澜不惊,那样易长易大。
山村原先属徽州府,沿袭着一个习俗,男孩到十五六岁,在亲友的携带下,到外学生意。近则苏杭,远则湖南、湖北、南京、上海,所涉大都是墨作、当铺、茶庄、木行。三年徒弟当下来就开始赚钱了,接着家里就张罗说媳妇、定亲家,三年后完婚。以后,每两年里,或丈夫归来,或媳妇出去,来来往往中,孩子也多起来,一个、两个、三个……村头的路就像思念的线,外面的心里记着家乡,家里的也惦着外界。
山村田少人稠。从前的七月半,老粮用光,新粮没上市,属于“荒月”。村里“出门”的人多,家里留守的大都是女人孩子,老妇新妇。平民百姓过日子,谁都会碰到难处,谁家都有个“不接凑”的时候,家里养孩添丁的就更难了。乞儿饭,名称是贱俗些,可简单易行,一碗碗饭的传递,既能扶弱帮小,又能接关系,融亲情。
七月半的清晨,村里喧嚣起来,街巷里,穿梭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个个左手右手都端着一碗满堆堆白莹莹的米饭,上面铺天盖着三个黄橙橙的煎豆腐角。碗盈盈的满,脚步盈盈地轻。抬头碰脸,相互点个头,打声招呼,擦肩而过。到人家门口,亮着嗓子吆一声:“送乞儿饭?。”音还袅袅,主事的女人迎上来,双手在围裙上一擦,接过碗,进门将饭倒在堂前的桌上的竹团筐里。捧出空碗,嘴里“承情承情”不断。送的、承的都一脸风光。送乞儿饭,从远到近,来来回回地忙完了,手也酸,脚也累,可心里安然。送出的是“乞儿饭”,是乡亲情,是对人家的祝福,是对人家孩子的关注和希冀。
七月天气好,竹簟一晒,乞儿饭就可以储下来。可以做干粮,搅米糊,制米糕。可照应老的,又可顾及没断奶的,还可以打发身边转前转后的。大家帮凑,山村的荒月里,谁家都能度过,不见荒。
秋天凉风阵阵,村路的石凳上晚上坐满了乘凉的村人,总有好奇的小把戏想从老人嘴里探出点“乞儿饭”的底细,但能说出个究竟的不多。不过他们知道,明代村里出了个当兵部尚书又当吏部尚书的大官,就吃过村里的乞儿饭。县博物馆存有他佩过的盘龙玉带,村边修的石塝里,还有饲他坐骑的石头马槽。还有村尾引水灌田的石堨,也是他出银两修的……乞儿饭,爷爷的爷爷,上爷爷,太爷爷,太太爷爷,都吃过。
这些年里,山村在变,外出打工的人多了,娶外地媳妇多了。可本村媳妇和外地的媳妇都喜欢到家里来生养孩子。生活殷实了,七月半的“乞儿饭”和原先一样,满满的一碗,上面铺天盖着三个豆腐角,送出的人家一样的送出,承接的人家一样的承接,一样的话语,一样的亲情,一样的风光。
乞儿饭在这个山村沿袭着,一代,一代。
这个村庄的名字也很有气度:大畈。隶婺源,属江西。
詹瑞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