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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一只南方的土豆
http://www.rednet.cn 2007-5-19 0:12:47 红网 字体: 【大 中 小】 [发表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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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时候,眼界大开,居然通读了凌宇编辑的《沈从文文集》,并且极其认真地撰写了长长的评论,自以为很懂、却只是略略窥见一点皮毛的样子。后来,看到的资料多了,才知道为了沈从文先生的研究,凌宇先生一度弄得颇为狼狈。这也算那一个时期特定的景观之一吧。
那个时期,文学上的争论往往会上纲上线到意识形态,甚至上升到对于社会历史的影响上。那个1930年代风靡一时的沈从文,既已雪藏有年,其可再提乎!即便偶尔提及,至多说说《中国服饰研究》一类的东西就可以了。他的审美取向,已被文艺总管先生判定为不健康啦。
然而,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1980年,汪曾祺先生的《受戒》发表,小说立即引起人们的极大关注,怎么还有这样的小说!“明海出家已经四年了。”一个出家四年的小和尚,飘摇着自在着,也摇曳着读者的心境。里边的三师父甚至还有这样的话语:“姐儿长得漂漂的,两个奶子翘翘的。有心上去摸一把,心里有点跳跳的。”
汪曾祺自己解嘲:“这个庵里无所谓清规,连这两个字也没人提起。”没有清规的和尚,寺院里的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和小英子的时间却清清爽爽,“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小英子的话,就像水面上掠过的风一般,吹过去,好象有过,好象又什么都没有了。
就这样,汪曾祺这个白头发的新作家进入了人们的视野。他的清新、简练,让没有接受过沈从文一代大家熏陶的读者受到极大的审美冲击。原来我们的文字还可以这样漂亮、精致,摇曳醉人。而不仅仅是以往年代里的文字惊人,文字吓人,文字吃人。
往后的文学就真的百花开放起来了。因为“沈从文热”也热起来了,不仅恢复了大师的旗子,他的小说也开始了新的历史时期里的席卷和扫荡。可惜的是,那都是旧社会的作品啦。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同样被奉为宗师的汪曾祺,居然就是沈从文的学生。难怪。
读《受戒》,接着是《大淖记事》,后来就看到了《七里茶坊》、《羊舍一夕》、《葡萄月令》、《沽源》……汪曾祺先生的这些小说的背景竟然都是吾乡张家口的风土人情。查知,此君1958年至1962年期间,以补划右派身份。下放张家口沙岭子坝下农科所四年。边地朔风,漫天沙尘,形势逼人,当能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铁凝后来著文称许汪的乐观,“我去沽源是个夏天,走在虽然凉快,但略显光亮的县城街道上,我想象着当冬日来临,塞外蛮横的风雪是如何肆虐这里的居民,而汪曾祺又是怎样捱过他的时光。我甚至向当地文学青年打听了有没有一个叫马铃薯研究站的地方,他们茫然地摇着头。马铃薯和文学有着多么遥远的距离呀。我却仍然体味着:一个连马铃薯都不忍心敷衍的作家,对生活该有怎样的耐心和爱。”
当年,汪曾祺受命在沽源绘制马铃薯——当地称土豆,大致是取其土头土脑的意思吧——后来绘成《中国马铃薯图谱》。在一篇散文里,汪快乐地写道,自己如何从对于圆头圆脑的马铃薯无从下笔,竟然到达一种“想画不像都不行”的熟练程度。他描绘着它们,又吃着它们,他还在文中自豪地告诉我们,全中国像他那样,吃过这么多品种的马铃薯的人,怕是不多见呢。
这样的快乐生活不仅仅因为土豆,还有口蘑,汪同样也绘制了《中国口蘑图谱》。有一天他采到一朵大蘑菇,他把它带回宿舍,精心晾干(可能他还有一种独到的晾制方法)收藏起来。待到年节回京与家人作短暂的团聚时,他将这朵蘑菇背回了北京,并亲手为家人烹制了一份鲜美无比的汤,那汤给全家带来了意外的欢乐。
铁凝说:“我又常想,一个囊中背着一朵蘑菇的老人,收藏起一切的孤独,从塞外寒冷的黄风中快乐地朝着自己的家走着,难道仅仅为了叫家人盛赞他的蘑菇汤?这使我不断地相信,这世界上一些孤独而优秀的灵魂之所以孤独,是因为他们将温馨与欢乐不求回报地赠予了世人吧?用文学,或者用蘑菇。”
铁凝以温婉的笔调勾勒出一个下放右派的苦难生涯,让我们也感觉到这个老人的快乐或者说制造快乐的热力。这其实只是事情的一个方面,文学描述之外,尚有另外的真实的苦难记录。汪曾祺说:“我和农业工人干活在一起,吃住在一起,晚上被窝挨着被窝睡在一铺大炕上。农业工人在枕头上和我说了一些心里话,没有顾忌。我才比较切近地观察了农民,比较知道中国的农村,中国的农民是怎么一回事。”(《随遇而安》)
他还说:“我在沽源,究竟是一种什么心情,真是说不清。远离了家人和故友,独自生活在荒凉的绝塞,可以谈心的人很少,不免有点寂寞。”他又几句短诗写道:“风梳着莜麦沙沙地响/山药花翻滚着雪浪/走半天见不到一个人/这就是俺们的坝上。”(山药,塞北指马铃薯,也叫土豆。)
以我生活塞外20余年的经历,吾乡虽非困住苏武、张骞的“绝塞”,但与南方人汪曾祺自小生活的高邮里下河比起来,不可同日而语。仅仅凭诗意化的文学描述,或者说事过境迁式的宽容和豁达,就真的以为如何如何,一样未必真实。
很多人在抬举汪曾祺的过程中,不免走远。以为此老后来喜欢写吃,就以为是天生的美食家、高蹈者,也算误读。剥离了具体时代环境,大概误读就是常态了。事实上,像汪这样一个经历了大苦难的人,怎能高蹈?他在1987年2月17日写下的《马铃薯》一文中写道:
“中国的农民不知有没有一天也吃上罗宋汤和沙拉。也许即使他们的生活提高了,也不吃罗宋汤和沙拉,宁可在大烩菜里多加几块肥羊肉。不过也说不定。中国人过去是不喝啤酒的,现在北京郊区的农民喝啤酒已经习惯了。我希望中国农民会爱吃罗宋汤和沙拉。因为罗宋汤和沙拉是很好吃的。”
这是看似轻松实则沉痛的文字。好在,现在的中国农民能够吃上很多好吃的东西了。不止北京郊区,即便他下放的绝塞,农民喝啤酒也很习惯了。汪曾祺,这只偶然掉落在北方的南方土豆,大可宽慰了。民歌唱:“想哥哥想得迷了窍,抱柴火跌进了山药窖。”土豆掉进了土豆窖,一窖土豆而已。
——汪曾祺1997年5月16日逝去,谨以此文纪念汪先生逝世十周年。
[稿源:红网]
[作者:胡印斌]
[编辑:潇湘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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