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谱师

汪睿

东源村落的谱师：木活字印刷的最后实践者

族谱是记叙氏族世系的书籍。在浙南地区，一些地方宗族直至二十世纪，仍然每隔十至二十年便郑重其事地修编一次族谱。而他们所请的谱师，基本上是来自温州瑞安市东源村，在这个村子里，至今仍有使用木活字来作谱的谱师。

   在历史上，地方官僚、名门望族常以族谱来证明自己的贵族血统，并代代延修，保持门阀。下层社会则因为无法把握自身命运，更是将谱视作灵魂的归依。浙江苍南的一本《太原郡王氏宗谱》就在开篇这样说：……沧桑之变，迁靡定人，生之聚散无常……他日或出谱牒相印证，庶几离者犹可合，而散者犹可聚……
可见族谱地位之崇高。

    直至二十世纪，浙南地区的地方宗族每隔十至二十年，仍然郑重其事地编修族谱，族中德高望重的老人成立专门小组，筹集款项，派出族中得力子弟捧着家谱奔走南北，将散落各地的族人一一记录，同时延请谱师，大张旗鼓地修订新谱。   

东源村世代制谱的渊源

宗族选择谱师十分讲究。翻开温州各地族谱，会发现这些族谱的扉页几乎皆是“平阳坑东源（东岙）村王某某印刷”等字样。东岙是瑞安市平阳坑镇东源村的旧名，印刷则是谱师对检字、排版、印刷、装订等系列程序的简称和谦称。

东源村位于温州第二大水系飞云江的中游，依山临水，王氏一支乾隆年间迁居东源。其中一位王氏第六房祖先酷爱读书，逢考必中，他不热衷于做官，倒热衷于卖官（王氏六房祖屋残存的正厅梁柱上，官府喜报一张挨着一张，字迹至今可辨）。一日他翻阅族谱时忽然来了兴致，跑到瑞安场桥的一位谱师家中学艺。对他，这原是书余画后的消遣，谁知传了一代又一代，竟成了儿孙谋生之技。由于家祖才名在外，东源王氏很快打响牌子，成为温州一带谱师的代名词。至今200多年，九代（东源王氏现200多户，谱师30多人）。
   
一个人的坚持留下了古文明   

在瑞安市平阳坑镇东源村，今年49岁的王超辉是一位至今仍在操作千年活字印刷的原始流程的资深谱师。

王超辉是木活字印刷的最后传人。

　　王超辉师傅给我的名片上印着“东源流传千年活字印刷作坊，王超辉先生”，显然，对于自己的这门老手艺他颇为自豪。事实上，作为东源村三十多位谱师中惟一坚持使用木活字印刷的“先生”（当地人对谱师的尊称），他的特立独行在不经意间竟保护了一种古文明，并使其得以延续和传承。

做谱用的是老宋字。什么叫老宋字？东源没有几个人能解释透彻，只知道“老宋，也是做谱的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就是讲要用老宋体。”
    自明朝以来，老宋体即成为官方字体，严格的公报、法令，都要用老宋体，不能用楷书等其他字体。现在也是这样。

族谱上的老宋字多繁体。王超辉告诉我们，他少年学艺时，没认得几个字，只好拼命去翻父亲留下的《华山字典》，翻到不认识的字，抄在纸上，使劲记住，第二天一起来就背一遍。第三天又背，用一年多的时间把字典背烂了。

除背字典之外，还必须要背的是检字口诀——新徒进门，行过见面礼，师傅口授入行3心（留心、小心、坚心），告诫徒儿谱师最忌将活人误写成死人（那是马上要砸饭碗的），然后提笔手书，递过一纸检字“秘诀”，上面写着“君王立殿堂，朝辅尽纯良……”158个字的口诀，囊括绝大部分的汉字部首，用地方方言背诵起来，有平有仄，有意有思，极像一首古律，连师傅都不记得是哪代祖师爷所创。徒儿扫地做饭磨墨（旧时没有现成墨汁，印刷用时须自磨，大半天才磨一海碗），偷空从口袋里掏出口诀背，只有朗朗上口了，师傅才开始传授刻字、排版。

检字有口诀，排版有格式，刻字有刀法。做一本谱共有十几道工序，每一道工序都有很高的技术含分，都明明白白地显示着谱师的水平。
先谈刻字，要点是：反手，先横次直后撇，即要刻一个字时，先用毛笔将此字反写在白模上，然后用刻刀，把所有的横笔画全部刻好，接着刻直笔画，接着是撇笔画，最后用刻刀将空白的边角内里全部挖去，一个反写的字才凸显于木模上。
活字对木材的资质很讲究，一定要用又韧又硬的棠梨木。东源的谱师中，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刻字。很多人是向专业刻字师傅预约需要的字模，有时也找同行中会刻字的。
字模们依照检字顺序排列在一屉屉字盒里。接下去就是排版了。
族谱排版要掌握二种格式。一是序、跋、志等，和普通的文章同版式。另一种是正页，竖排，5大格（格内3裁6字，4开5字），每格为一代，意为五世同堂。

    王超辉手起模落，边检字边排版。很快排好一页，仔细校对，然后用一柄1厘米宽的薄钢片插进去，一行行挤紧。
    排版完毕，王超辉将注意力转移到一海碗墨汁上。墨汁的出现，把学徒和谱师的家人从这道磨人的工序中解放了出来。市场上的墨汁基本上都可以用来印谱，临时稍稍加水淡化些即可。王超辉拿过“下刷”（蘸墨水涂刷活字版面的棕丝毛刷），将版面先用水刷一次，晾一会儿，刷墨，说：这道工序就叫下刷，很有天气讲究，软韧天（温州方言，即阴雨天）只要刷一次，干燥天要隔一会儿刷一次，刷上好几次。另外在墨量上也很有讲究，少了看不清楚，多了模糊成一块。
下刷毕。对准四角，上宣纸。王超辉拿过棕丝较“下刷”粗硬的“上刷”，吃准手力，在宣纸上来回刷动。放下“上刷”，揭起宣纸，一张清清秀秀的活字印刷品出现在我们眼前！

东源的谱师们纷纷改用了铅活字印刷。铅活字在成本（小的铅字9分钱一个，大的3角左右，木活字单个的木料加上刻刀费需近1元的成本）和印刷质量（不受气候限制、上墨均匀）上都远胜于木活字，但王超辉却固执地拒绝了这一古老技艺的进化，我行我素地坚持使用木活字。“谱是祖宗的老样式，用木活字才相称！”王超辉的理由看似简单却让人难以驳斥。也有些姓族就是要用木字，很讲究，认为谱本身是老古式，要用老古式去配，木字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