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鼙鼓

汪济(潜山)

第廿九回      郭子仪卫州破敌    鱼朝恩贻误军机

        却说肃宗自两京收复后，便以为天下即将太平，便忙于安家正位，迎还上皇，延俟了将近一年，至乾元元年九月尚未发兵讨逆。致使安庆绪得以苟延残喘，盘踞邺郡一带；史思明降而复叛，气焰日张。朝中大臣及各路将帅见贼势坐大，均纷纷进言，请予征讨。郭子仪谓安庆绪承父逆业，党羽尚多，因趁其与史思明有隙，急宜围歼，以绝后患。李光弼之意，应趁史思明复叛不久，军心未稳，宜先伐范阳，绝贼根本，则安庆绪自成无水之鱼。肃宗是时方悔失去大好时机，今见群臣所奏皆同，乃决计出兵。先令朔方节度使郭子仪自河东取卫州，随后令河东节度使李光弼、泽潞节度使王思礼、淮西节度使鲁炅、兴平节度使李奂、滑濮节度使许叔冀、北庭节度使李嗣业、郑蔡节度使季光琛、平卢节度使董秦等九节度共伐邺郡。肃宗以郭子仪收复两京，德高望重，本拟任为元帅，偏内侍亲近宦官因子仪还朝从无孝敬，是以心存芥蒂，时进谗言而毁之。幸肃宗尚不深信。又张皇后不喜太子，而子仪又辅太子东征立功，是以也迁怒于郭子仪。谓郭子仪年迈体衰，不能约束将士，难当大任。肃宗问道：“李光弼英雄盖世，太原大破强敌，堪为主帅乎？”张皇后亦不喜李光弼刚烈，徐徐道：“光弼原为子仪副将，现二人功业相当，而使光弼为主帅，子仪反居其下，此合情理么？”肃宗本是一个无主见的人，听得左右之言，自己反拿不定主意，遂商之于亲信宦官鱼朝恩道：“郭子仪与李光弼功业相当，难相统属。何人为帅，竟使朕委决不下。”这鱼朝恩本是势利阉奴，既忌郭子仪功高，又惧李光弼威名，遂密奏道：“陛下这次令九节度使共伐安庆绪，各路人马多则六七万，少则三四万，合起来有四五十万之多，岂可轻托一人？恐有尾大不掉之忧。依小人之见，不如不立主帅，免得一人专权，方为上策。”肃宗道：“军令不一，如何作战？”鱼朝恩道：“陛下何不遣一亲信之人，名为观军容，实为监军，不就一举两得么？”肃宗沉吟半晌道：“这倒使得。设一个观军容使的名目较监军为好，只是这个差事谁能去得？”鱼朝恩道：“小人深荷圣恩，无可报答，愿走马沙场，以尽微劳。况小人亦略知兵法，谅不辱使命。”肃宗大喜道：“得卿同去，朕放心矣。”于是，一个只知侍候起居、善于趋炎附势的宦官，居然当上了几十万大军的太上皇，谁个心服？这个仗也就没得打了！
        乾元元年九月，郭子仪奉旨进兵。先引兵自河东杏园过河，来取卫州。卫州守将安太清素惧郭子仪，急遣使至邺郡求援。安庆绪忙聚众商议对策。崔乾祐道：“闻唐室谴九路军马来犯，如其一齐到来，实难抵挡。幸郭子仪路先至，陛下当亲率大军急赴卫州。郭子仪稳重善战，朔方兵人强马壮，实为各路军马之冠。如将其一举击破，则其余八路皆尽胆寒，会不战自退。”孙孝哲道：“崔将军之言甚是。此役实关大局：胜则可进取东京，窥长安；败则卫州难保，后退无路。成败在此一举。望陛下勿辞劳苦，亲自督师以激励士气。”庆绪闻言倒也能立即停杯舍美，起大军六万，星夜南下。
        到得卫州时，郭子仪已兵退三十里。庆绪见官兵未战先退，心中大喜。歇兵两日，仍令安太清紧守卫州，兼接应粮草，自己将军一分为三来战官兵。以崔乾祐将上军，雄俊、王福德佐之；田承嗣将下军，荣敬佐之；自将中军，孙孝哲、薛嵩佐之。三路军马气势汹汹，齐向官兵扑来。郭子仪早知贼兵将至，故意退兵示怯，以骄其心。将战，选三千善射士卒埋伏营垒之中，告诫道：“我军诈败，贼兵必趁机攻营，你们一齐鼓噪射之。又令仆固怀恩、郭旰等率精骑暗伏营中待命出击。
        却说郭子仪亲自率兵出战。上手有仆固瑒、浑释之、陈回光等，下手有管崇嗣、张知节、乌崇福等。子仪在马上扬鞭直指安庆绪骂道：“大胆逆贼！你父子叛乱数年，使天子蒙尘，百姓涂炭，罪不容诛。今日天兵到此，不下马投降以恕前罪，还敢引兵对抗，我叫你死无葬身之地。”安庆绪大笑道：“郭子仪，你休得夸口。我安庆绪也是身经百战，也曾席卷中原，难道怕你不成？我知你也是一条好汉，只是六旬皓首，还要沙场征战，唐家给了你多大好处？不如归顺咱家，孤封你为一字并肩王，共享富贵、共图大业如何？”郭子仪大怒道：“你这逆贼，死到临头还夸夸其谈，胡言乱语。”回顾众将道：“谁与我将他擒来？”言未罢，早已飞出一将，黑脸微须，方面大耳，挺大刀，催黑马，直取安庆绪，正是勇将仆固瑒。安庆绪正欲亲战，早有崔乾祐飞马上前接住厮杀。二将大战二十余回合不分胜败。贼阵中孙孝哲、薛嵩、田承嗣等一齐杀出，这边管崇嗣、乌崇福等亦一齐上前敌住。安庆绪自逞骁勇，一杆枪，一骑马，竟杀入官军阵中来擒郭子仪。子仪慌忙挥刀迎敌，不两回合便带转马头，仓皇退走。庆绪大喜，大叫一声“哪里走！”便纵马来追。官兵见主帅退走，也一齐败下阵来。贼兵逞勇追赶，来至营垒边，只听得一阵梆子响，营中箭发如雨，顿时将贼兵贼将射倒一大片。安庆绪大腿上也中了一箭，痛得他哇哇大叫，回马便逃。孙孝哲、崔乾祐也身中数箭，伏鞍逃走。是时唐营中炮响连天，金鼓动地，仆固怀恩、郭旰等率精骑分数路破垒冲出，管崇嗣、仆固瑒等亦回马杀来。此时，贼兵方知中计，一个个无心迎敌，争相逃命。郭子仪亲自擂鼓，仆固怀恩父子率兵拼命追杀，直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斩首四万。仆固瑒深入敌阵，擒得庆绪之弟庆和，管崇嗣刀劈雄俊，官军大胜一阵。
        次日，安庆绪与安太清合兵愁思岗，来阻官兵。郭子仪见贼兵黑压压漫山遍野而来，料卫州空虚。乃令管崇嗣率精骑五千往袭卫州。自己与众将士严阵以待。贼兵至时，唯放箭却敌，只不出战。相持至午，郭子仪度管崇嗣已达卫州，此处贼兵也已饥疲，乃一声令下，全面出击，与贼大战。虽安庆绪等拼命冲杀，督兵死战，只是贼兵昨日已吃亏不小，心有余悸，不到两个时辰，便支持不住，荣敬敌郭旰不过，被一枪刺于马下。众贼大惊，四散逃走。安庆绪约束不住，料不能取胜，乃率众向卫州而逃。郭子仪哪肯放松一步，传令紧紧追赶。安庆绪还未到卫州城下，便有不少败兵跑来，报称卫州已被官军袭破了。庆绪闻言大惊，见已无城池可恃，只得率残兵败将连夜朝邺郡遁去。贼兵连输两阵，死伤五六万。至此精锐已丧失殆尽，龟缩邺郡城中再也不敢出头了。
        却说郭子仪大破贼兵、克复卫州后，连夜表奏朝廷，一面报捷，一面请旨催各路大军共伐邺郡。自己在卫州整训士卒，筹措粮草。月余，八节度皆陆续而至，乃进围邺郡。安庆绪闻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面严令诸将筑城浚濠，一面召部下计议退敌之策。崔乾祐道：“如今城内兵少粮乏，不如弃之北归范阳，再图大举。”安太清道：“史思明素怀二心。前时降唐，不久复叛，反复无常。如去范阳，恐是羊入虎口，为其所并，反为不美。不如坚守，待机而动为上。”安庆绪愁眉苦脸道：“九路官军不下数十万，我等兵微将寡，城小粮少，如何坚守？”薛嵩道：“陛下勿忧。臣以为官兵虽多，未必能成大事。”庆绪诧异道：“何以见得？”薛嵩道：“官兵虽有数十万，然互不统属，实无人主事。其号令不一，人心不齐，一时岂奈我何？陛下再亲书差人去求救于史思明。尚得史思明引兵南下，内外夹攻，必能打破重围，重兴罢业。”庆绪道：“只怕史思明不肯出兵相救耳。”薛嵩道：“史思明虽有二心，但他也知唇亡齿寒，岂肯坐视？”诸将亦多主张求救于史思明。庆绪遂从众人之言，亲书一封，备以金帛数车，使薛嵩北上范阳求援。
        却说薛嵩连夜驰至范阳，来见史思明，献上书礼。史思明问明邺郡之势后，慰抚道：“将军远道而来，鞍马劳顿，请至驿馆暂歇，明日再议。”薛嵩称谢告退。思明乃立召诸将商议。李归仁道：“安史本是一家，不容不救。”阿史那玉道：“安庆绪先前弑父自立，后又谋袭大王，实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救他做甚？不如借官兵之手除之，以绝后患。”周贽道：“不然。庆绪诚小人，不足成大事。但目下官兵云集邺郡，势在必得。我与庆绪已成唇齿之邦。唇王则齿寒。若邺郡一破，官兵必乘胜移师北上来犯，深为可虞。故臣以为当发兵南下，先共退唐兵，再图后事可也。望大王明断。”史思明道：“诸位皆言之有理。我意先遣一支人马南下，以坚庆绪之心。使二虎相斗，待其两败俱伤，我再以大军击之，必破唐兵。破得唐兵后，我再有主张。”诸将拜伏道：“大王神算，我等不及。”次日，召薛嵩来见道：“将军请先回归报陛下，我不日便亲起大军南下，望城中坚守待援。”薛嵩道：“救兵如救火，还望大王速速发兵，以救邺郡之危。”史思明道：“这是自然。”遂唤李归仁上前道：“李将军，你带精兵一万三千人为先锋，即日出发，进驻淦阳，我整顿军马，随后就到。”李归仁得令，自点兵去了。薛嵩见史思明慷慨出兵，心中大喜，忙上前叩谢，然后先回邺郡复命去了。史思明随后亦起兵十万，徐徐南下。
        却说伪魏州太守肖华，见官兵收复两京，安庆绪败遁邺郡，史思明盘踞范阳，料安史终不能成事。今见官兵大举北伐，乃举魏州来归。肃宗得报大喜，厚待肖华，令其仍为魏州太守。嘱其紧守城池，截断安庆绪与史思明的联络。安庆绪此时已自身难保，无暇顾及魏州。史思明闻之则大怒，率兵直奔魏州，将魏州团团围住，日夜攻打。时九节度正围邺郡，河南节度使崔光远进驻濮阳，朝廷命其北上经略河北诸郡。因此，肖华一面飞奏朝廷告急，一面遣人向崔光远与鱼朝恩处求救。
        却说安庆绪闻史思明出兵救援，心中稍定。乃与诸将小心防守，任凭官军叫喊骂阵，总不出战。官军九路各自为政，互不统属，如何齐心协力？况且朝廷用一个阉人掌权，哪个心里服气？大家也就心灰意懒，还有谁舍命出力？因此围了数月，还是劳劳无功，望城兴叹。只是环城筑营三道，不容庆绪出入。
        这日魏州使者至邺，来见鱼朝恩，请发兵救援。鱼朝恩皱眉道：“我等奉旨取邺郡，现城中粮将尽，贼将亡，如何能分兵去救魏州？况河南节度使崔光远奉旨经略河北，离魏州不远，正可相助。”师者道：“崔节度处也已有人去请兵，只恐难敌史逆精兵。故主将差小人来将军处求救。”鱼朝恩道：“有崔节度去了，必能成功。我这里实难调兵，你回报主将吧。”使者只是叩头哀求。时郭子仪正在其间，乃开言道：“魏州新归，人心未稳。史思明枭勇凶残，恐肖华、崔光远非其敌手。我等正当发兵往救，则史思明不能南下与、安庆绪会合，便可伺机将其各个击破。如若魏州一失，河北人心惶惶，史思明必趁势南下至此。两逆内外夹攻，我军堪忧。望宣慰使审时度势，分兵往救。”鱼朝恩道：“我只知奉旨伐邺，擒拿元凶，不及其他。况我大军已围邺郡数月，尚不能下之，史思明又怎能立陷魏州？”任凭使者哀求，子仪相劝，鱼朝恩终不肯发兵。众节度闻之，有主张立即发兵者，有主张先破邺郡而后再救魏州者。俄延十余日，忽接得谍报，崔光远出兵数日，便被李归仁半路邀击，现已败回濮阳去了。郭子仪、李光弼等闻之，大吃一惊，连忙来见鱼朝恩，建议火速往救魏州。鱼朝恩仍是推脱，不肯发兵。又延挨了数日，探马来报：魏州已被史思明打破了。史思明恨魏州兵民归顺朝廷，破城时大肆屠戮，杀人数万，魏州内外被洗劫一空。鱼朝恩至此方才大大吃了一惊，郭子仪等顿足道：“魏州得而复失，兵民流血遭劫，可叹，可恨！”
        却说史思明攻陷魏州后，在魏州休兵歇马，停止不前。鱼朝恩不知其意，乃集将问之。李光弼道：“安史失和有年，史思明狡诈异常，岂肯居安庆绪之下？其出兵也是恐唇亡齿寒之意。观其既陷魏州而不急进，实欲坐山观虎斗。待我军与安庆绪两败俱伤后，他好趁机收渔人之利。我欲与郭将军领本部兵马同去魏州，想史思明鉴于嘉山之败，决不敢轻视我军，而令与我小心周旋。我围邺大军则不必担心腹背受敌，可专心攻城。城内粮食将尽，不日可破。然后再北上其伐史逆。如此则可各个击破，方为上策。”鱼朝恩连连摇头道：“史思明在魏州不来是大好事，何必惹他？邺郡坚固，九路军尚未奏效，若你们朔方兵再走，岂不更难攻下？尚安逆趁机逃脱，谁任其咎？”郭子仪道：“李将军之计甚善。我等主动出击，史思明必惧而不出，则两逆不能合兵，于我有利。邺郡已是孤城一座，安庆绪实为瓮中之鳖，有所剩七路大军，完全可以制敌，何必多虑？”王思礼、鲁炅、李嗣业等亦赞成分兵两路，怎奈鱼朝恩固执己见，以为邺郡是兵多易下，只要擒了安庆绪，就是他的大功。故任诸将献策进言，他总是不肯分兵。
        却说北庭节度使李嗣业，性急耿直，勇猛善战。每临阵，必身先士卒，振臂前驱。此次围邺，数月不下，嗣业恼怒至极，遂亲冒矢石率军扑城。城上箭如雨下，嗣业虽身中数箭，幸有盔甲遮掩，才及皮肉，不以为意。遂把箭拔去，仍奋勇向前，冲至城下。不料颈上突中一箭，嗣业顿时头晕目眩，几乎堕马。众兵将忙将其救回，颈项已是肿胀，皮肉发青。原来是箭镞有毒，遂延医医治。医者嘱道：“咽喉要地，中此毒箭，性命攸关。望将军静心调养百日，方可无虞。切忌急躁大怒，否则创口迸裂，毒气攻心，万难挽救。”嗣业微笑点头。
        转眼新年已过，春雨绵绵，漳水日涨。鱼朝恩见邺郡久围不下，乃听左右之言，引漳水灌城。贼兵齐聚城头与城中高埠处。水漫半日而城池依旧。嗣后水势渐退，却遍地沼泽，官军攻城反而不便了。只是城中粮食将尽，先是斗米七万钱，随后一鼠数千钱，乃至麦秸充饥，木屑喂马，渐至杀人为食。安庆绪已惶惶不可终日。崔乾祐乃劝庆绪暂降，偏鱼朝恩以为邺郡旦夕可破，不准其降。安太清密谓庆绪道：“崔乾祐恐欲学严庄，陛下不可不防。”庆绪闻之，也自心疑。乃令安太清代乾祐为将，督众守城。
        欲知邺郡之战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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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九节度淦水兵溃    两元凶邺城火并

        却说安庆绪见官军日夜攻打，城内粮草断绝，史思明屯兵魏州又不来邺，心急如焚。乃与诸将商议道：“史思明虽答应救援，然数月来拥兵观望。如今邺郡旦夕难保，诸位有何妙计退敌？”众将多低头不语。独安太清道：“他处无救兵，纵有些少，亦不敌官军。能与官军争衡者，唯史思明。为今之计，陛下可再令人去魏州求救。”庆绪道：“那厮只是隔山观火，不肯发兵奈何？”张通儒道：“珍宝范阳尽有，难以打动其心。陛下不如卑词下礼，再以利害喻之，或许能行。”庆绪低头沉吟半晌，叹了口气道：“思明不来，邺郡难保。我思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将玉玺献与思明，让位于他，他必来救。待退了官军，再作计较。”张通儒道：“陛下何出此下策？”庆绪道：“思明不来，邺郡必破，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思明来，邺郡或可保全，我等尚有东山再起之望。我意已决，诸公勿阻。”遂亲自作书，令张通儒为使，奉玉玺至魏州来见史思明。
        却说史思明接到玉玺和庆绪让位之书，不由心花怒发。将玉玺与书信遍示诸将士，将士齐呼万岁。思明性狡多谋，知此时称尊为时尚早，乃谓张通儒及诸将道：“我等俱是雄武皇帝旧臣，深荷先帝洪恩，至有今日。现陛下被困邺郡，罪已逊位。我有何能何德，敢南面称尊？还是将尊位虚待以俟贤者。我与陛下兄弟相称，祸福同当。”又对张通儒道：“此玉玺本当壁还，又恐携来携去落入唐兵之手，反而不美。不如就暂放在此，以后再议如何？”张通儒道：“将军所见极是。只是邺郡已断炊数日，危急万分，望将军早率大军前往相救。”思明道：“这个自然。我即日亲率大军前往，必破唐兵。你且先潜回城中报信，耐心坚守。”张通儒拜谢而去。
        史思明既得玉玺，心中大喜。乃筑坛魏州，自称大圣周王，建元应天。以周贽为大司马，李归仁为大将军，其余将官士卒，尽皆封赏，军心大悦。乃择日起兵十三万，分三路向邺郡而来。
        史思明虽出兵邺郡，却又一时不到城下，而是离城五十余里远远安营扎寨。日益遣轻骑挑战，官军出击，便即散归；官军回营，又复趋集。扰得官军日夜不安，锐气尽消。思明知官军元帅，各行其是，人马虽多，粮草却常供应不足。因此派出精兵十队，每队精骑百人，俱扮成官军模样，四处拦截官军粮草。每见舟车到来，即上前焚掠。官军先以为是大营差来接应的，既至人死粮毁，方知上当受骗。不上半月，遂致各营乏食，均有归意。
        鱼朝恩原欲先下邺郡而不愿分兵救魏州，此时邺郡未下，史思明却率精锐十余万气势汹汹而来，因恐两处贼兵内外合击，故而很是惊慌。遂请诸将商议退敌之策。李光弼道：“史思明此来，先不决战，而是派少数贼兵骚扰，乃是疲惫我师，绝我粮草，然后寻机决战。我军若不先挫其锐气，如何克敌？”鱼朝恩道：“如何挫其锐气？”李光弼道：“李嗣业箭疮新愈，不宜征战，贵使再留两路军马，共是三路仍围邺城，以防安庆绪。我与郭将军率朔方兵正面迎敌，再命其余四路军马迂回齐进，即使擒不得史思明，也可将其赶回魏州。”鱼朝恩忌的是朔方军，依靠的也是朔方军。生怕朔方军一走，被安庆绪杀出城来。忙道：“首逆乃是安庆绪，如何大队人马放着邺郡不围，反而去迎击史思明？倘安庆绪杀将出来，如何迎敌？若被其走脱，岂不功亏一篑，如何回复朝廷？既李将军数败史思明，可与王思礼、许叔冀、鲁炅等分兵四路，从四面合击史思明。我自与郭将军等仍围邺郡，方不致两下误事。”王思礼道：“史思明贼之悍将，兵精将勇。如只分四路军马前去，恐难取胜。”鱼朝恩冷笑道：“四路军马数目，已超过贼兵，何云难胜？况为将之道，能胜则战，不能胜则守，尽可便宜行事。将军何故推脱？又何胆怯如此？”王思礼道：“非是我推脱胆怯，诚恐有失，误了国家大事。”鱼朝恩哪里肯听人言！李光弼、鲁炅道：“我等四路兵马与贼兵相当。胜之不易，然也未必就败。权且先见一阵再说吧。”于是四人俱各回本营，整顿军马，准备迎敌。
        却说史思明知邺郡危在旦夕，闻李光弼等将前来决战，心中大怒。乃大飨士卒，遍赏诸将，谓之道：“大破唐兵，在此一举。望诸位并力向前，有观望迟疑、畏敌退缩者，立斩不赦！”众将齐称遵命。史思明又单谓李归仁道：“我亲率兵前往决战，将军率精骑五千、步卒一万，留寨中养精蓄锐，待机而动。我胜，则发精骑追逐；我败，则发兵接应。”归仁道：“冲锋陷阵乃末将等本份，何劳大王亲冒矢石？”思明道：“此役关系大局成败，我不亲往，何能激励将士？况营寨乃根本之地，托与将军，使我无后顾之忧。如破得唐兵，当录将军为首功。”归仁叩谢领诺。
        史思明率大军十万，骑兵在前，步兵在后，气势汹汹往南杀来，于滏水边与李光弼等相遇，双方就地接住厮杀起来。一时间，杀声动地，金鼓震天。鲁炅当先跃马，挥刀直冲敌阵，王思礼、许叔冀左右继进，李光弼亲擂战鼓，官军如潮涌来。那史思明不愧贼中悍将，把铁枪一举，大吼一声，竟奔官军拼命。周贽、徐璜玉、李日越、高晖、刘龙仙、周万志等俱纵马向前，猛扑过来。沙场上，旌旗错乱，人喊马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两方鏖战半日，死伤相当。时李嗣业正在帐中养伤，闻得外面金鼓大振，知是与贼大战，不由得怒气冲天，一跃而起，就要上阵。那知激得金疮迸裂，血流如注，晕倒在地。左右慌忙扶起，抬至床上，半晌方苏。叹气道：“我已不能杀贼矣！诸位速去助阵吧。”言讫，盍然而逝。享年五十七岁。
        正当李光弼与史思明杀得难分难解之时，右翼许叔冀惧贼凶悍，渐渐旗歪甲斜，支持不住了。恰此时鲁炅面中一箭，痛得大叫一声，几乎落马。亏得左右连忙扶住往后便走。史思明趁势赶来，许、鲁两军阵脚早乱，官兵四下乱窜。李光弼等正抵挡不住，忽唐营中冲出一彪人马，如飞赶来。为首大将金盔银甲，白马钢刀，正是老将郭子仪。原来郭子仪担心前军不胜，故而整肃军马，待命营中。一闻官军将败，不由大吃一惊，也来不及知会鱼朝恩，便急率本部兵马赶来相救。两军才得照面，忽平空里卷起一阵狂风，吹得飞沙走石，旌旗撕裂，人眼难睁，战马乱窜。一霎时，天昏地暗，咫尺莫辨。两军俱皆惊诧，彼此骇散乱转，无法交战。于是官军南溃，贼兵北奔。此时安庆绪已遣安太清、张通儒、崔乾祐等从城内杀出，自己亲自在城上擂鼓助威。那贼将李归仁也已率精骑出营杀来。哪知那风先是一阵乱吹，不一时却卷地向南刮去。不唯砂石飞扬，树木亦连根拔起，人马立足不稳，甚或卷至半空。时才过午而红日不见，如同昏夜，十步以外，人物难辨，官军四散逃窜。李归仁见史思明逃回，乃整顿精骑随风向官军阵中杀去。史思明回过神来，亦重整人马随后杀来。正好安太清等亦杀到，两下夹攻，官军首尾不能相顾，各个争先逃命，辎重军械遗弃遍地。郭子仪亦约束不住士卒，只好随军退走。叹道：“天不佑唐，致官兵遭此劫难。”乃率军断航桥，戍谷水，退保河阳。
        此役，官军数倍于贼兵，然众而无统，进退相顾望，加上天公作难，风狂日晦，于是士卒败逃，诸将惊溃，乃各引兵自归本镇。只因粮草尽失，遂多于路上剽掠，鲁炅一军尤甚。致数百里鸡飞犬吠，鬼哭狼嚎，十室九空。还是李光弼治军素严，得以整队徐回太原。地方官吏更是畏贼如虎。闻得官兵大败，皆闻风逃窜。就是东京留守崔圆、河南尹苏震，虽贼尚在数百里之外，即弃城远遁。士民亦骇奔山谷，惊恐异常。待郭子仪来至东京，已是空城一座。诸将谓东京空虚，人少粮乏。必不可守，不如退保蒲陕。子仪道：“若退蒲陕，不仅弃地数百里，且示弱于贼。不如还守河阳，使贼不得专力西向，东京亦不足虑，方是上策。”乃遣都游奕使韩游环率五百骑趋河阳，都虞候张用济以五千步卒继进，共守河阳。未几，史思明果遣兵来争河阳，被张用济设计杀退。贼兵始不敢轻犯了。
        邺郡兵败，郭子仪等九节度俱上表请罪，肃宗商之于群臣。时兵部侍郎吕諲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奏道：“胜负乃兵家常事。郭子仪等讨贼原有大功，现惶恐谢罪，圣上还应宽宥。”李辅国道：“赏功罚罪，国之大法，岂可轻废？”苗晋卿道：“邺郡之败，在于任将不专，军令不一，非诸将之罪也。”王玙道：“吕、苗二位之言有理，望陛下明察。”肃宗点头。遂赦免诸将之罪，唯将弃城而逃的崔圆、苏震削职为民。令郭子仪为东畿、山东、河东诸道元帅，权知东京留守，主持关东战守事宜。
        却说史思明击溃官军之后，收整士卒，驻营邺南。安庆绪因官军溃去，忙遣人搜查官军各营，得余粟六七万石，尽输入城中。城中兵将得食，军心乃安。庆绪见史思明屯兵城下，并不入城来见，知思明有吞并之心。乃集诸将商议谋拒之，道：“唐兵溃败而去，史思明屯兵城下。正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诸位有何妙计教我？”孙孝哲道：“史思明早有不臣之心。前时投唐，不久复叛。此次虽来相援，久久观望不进，实欲借刀杀人。救援是假，并吞是真。陛下不可不防。”庆绪道：“其一不还玉玺，二不进城朝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诸位当与我并力拒之，富贵共享。”张通儒、高尚等道：“陛下昔日弃两京，困孤城，幸得史思明挥军来援，方脱厄难。正应与其握手言欢，共拒官军，何能复背史王乎？”安太清亦道：“我军兵微将寡，疲惫不堪，怎敌史部精锐之师，不宜早开衅端。”庆绪闻诸将之言，心中全无主意。良久方徐徐道：“今日之事该当如何？”张通儒、高尚、平冽皆请自往谢思明。一为修好，一为察其动静。庆绪许诺。
        三人出城来见史思明。思明知其来意，遂轻裘简从，迎入帐中。盛宴款待，极其殷勤。动问庆绪起居。张通儒道：“陛下操劳过度，身体违和，故不能来见大王，面谢救命之恩，还望大王见谅。”思明佯笑道：“我亦偶感风寒，故未能进城与诸公相会。今日得见，足慰平生。”又道：“我与庆绪义同兄弟，同心反唐，共图大业。他日功成，平分天下，诸公都是开国元勋，同享富贵，决不相负。天地日月，皆可为证。”说罢，竟涕泪交流。张通儒等深为感动，拜谢回城。临行，思明厚赠每人黄金千两，珍宝无数，从人亦重赏之。
        三人回见庆绪，盛称史思明功德及盟誓之意。诸将见思明赠三人许多财宝，不由眼中放火，心向思明。独安庆绪知思明狡诈异常，心狠手辣，必难容己，心中忧惧，三日不出宫室。诸将见庆绪昏庸无能，无有远志，均心怀不满。正疑虑间，忽报史思明遣周贽来见。庆绪不得已，乃出殿相见。周贽拜问已毕，庆绪徐徐问道：“你家大王安否？叫你此来为了何事？”周贽答道：“我家大王微恙已愈，现督工筑坛于南郊。特命微臣前来请陛下登坛歃血为盟，共图大业。现在营中专等大驾。”庆绪迟疑半晌道：“何不请你家大王来城内会盟，我也好尽地主之谊。”周贽道：“会盟乃两军大事。城外天空地阔，正好走马阅兵，以壮军威。陛下亲往祭天会盟，足见诚心。”庆绪无法推脱，只好先请周贽暂行歇息，自己立召诸将商议。孙孝哲道：“史思明居心叵测。其不轻易入城，已见倪端。陛下若身入险地，倘有不测，势难挽回。”张通儒道：“眼下史思明还怀唇亡齿寒之忧，必不致反目火并。陛下应与其和好，并力西向，以继先帝伟业。”庆绪还自犹疑。崔乾祐道：“陛下应当机立断，如一再延俄，反使史思明生疑，实为不美。昔日赵子龙保诸葛亮柴桑吊丧，今日我愿率精骑五百保陛下一行，决不误事。”庆绪闻言，方转忧为喜道：“将军屡建功勋，今日鸿门宴，全仗将军。回城之后，必当重用厚赏。”乾祐称谢。庆绪乃吩咐张通儒道：“你与周贽先去报知史思明，云我即刻就到。同时观察其动静，如有异常，立即归报。”通儒答应而去。又令安太清防守城池，勒兵以待。尚若有变，立即驰援。安太清领命，自去准备。于是庆绪内穿铠甲，外罩锦袍，率弟庆长及高尚、孙孝哲、平冽等徐徐出城，崔乾祐率五百铁骑，弓上弦，刀出鞘，随后护之。
        安庆绪等一行才出城外，早有李归仁、周贽等远远迎将上来，执礼甚恭，庆绪心中稍安。来至营外，两旁早已备酒食。李归仁对安庆绪道：“大王在营中恭候陛下，两旁薄宴是招待贵骑的，请陛下传旨赏脸吧。”庆绪看着崔乾祐道：“将军之意如何？”乾祐道：“末将率兵随陛下来，当寸步不离左右，如何能贪杯误事？”李归仁道：“陛下与众位将士来至我营，我等当盛宴款待。本是一家人，何故生疑？想我十万大军在此，谁敢胡来？倘贵部戎装拥进，一有误会，危害不小。望陛下明察。”庆绪想想也是，既来这里，自己区区数百人又有何益？如不从其言，反使之心疑，易惹祸端。乃命从骑下马饮宴，自己带诸将来见史思明。
        来至帐外，不见思明来迎，又见两旁将士一个个荷戟操戈，披甲而立。庆绪心知有变，不由打了个冷颤。正在惊疑，忽帐中一声传呼：“安庆绪入帐相见。”庆绪至此，深悔不该冒冒失失前来。然到了此时，料不能走脱，只好壮起胆子领众将进帐。哪知左右止住众将道：“大王未召诸位，请在外稍候，勿擅自而入。”庆绪闻言，益发惊慌。只好战战兢兢，低头趋入，屈膝下拜道：“臣性愚鲁，不能守先帝之业。弃两京，陷重围，幸蒙大王忆念上皇，千里驰骋救援，使臣死地复生。臣虽肝脑涂地，亦难报大德。倘大王不以臣为不肖，臣当为大王前驱，效命疆场，死而无憾。”说罢，连连叩头，不敢仰视。好半天帐内鸦雀无声，安庆绪已是汗流浃背，偷眼向上一瞧。只见史思明高倨胡床，满面冰霜，猛拍案桌，厉声喝道：“失两都还是小事，兵败被围也是兵家之常，姑且不论。你为人子，何敢弑君杀父，谋逆夺位！此等大逆，神人共愤，天地不容！古云：乱臣贼子，人人得以诛之。我今天为太上皇讨贼，岂受你的谄媚么？”庆绪此时早已吓得瘫倒在地，尿了一裤子，战栗不能语，惟叩头求饶而已。史思明哪里肯放松一步，一声断喝：“左右将这畜生绑了，拖出去五马分尸，以雪我恨！”左右一声答应，立时过来将庆绪绑了起来。外面也已将庆长等人绑缚停当，推了进来，一齐跪倒胡床之前。史思明看着这些人冷笑道：“你们这些逆贼，助纣为虐，死有余辜。一块推出斩首吧。”庆绪素与周万志甚善。此时数次递眼色与他，想他求情。周万志碍于情面，乃叩头求情道：“庆绪曾临君位，虽大逆不道，还望全尸赐死。”思明许之。命人将庆绪就帐前勒死。庆长及孙孝哲等见了，魂飞天外，口讷不能言。思明一挥手，左右早将庆长一行挟持帐外，一刀两段。所遗从骑，俱给重赏，温言慰抚，分各营中效力。
        史思明既诛了安庆绪，乃召张通儒谓之道：“我与将军共事多年，素知将军文武全才，心甚爱之。今逆臣庆绪已死，将军能为我招降邺郡之众否？”张通儒原以为难免一死，今见有一线生路，忙跪倒叩头道：“微臣愿效犬马之劳。惟望大王赐还庆绪尸体，由臣送还邺郡城内，以绝众望。再凭我三寸不烂之舌，管教城中将士倾心来降。”思明大喜，拊通儒之背道：“诚能如此，将军当为开国第一功臣。”乃命人将庆绪尸体盛殓，并将孙孝哲等人首级，一并交张通儒带回城中。
        张通儒见了安太清等，道知庆绪及诸将被诛之事，众人又惊又怒，意欲出兵复仇。通儒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安庆绪弑父夺位，天理难容，死有余辜。况生性鲁愚，怎能成就大业？我等不如归顺史王，可享富贵，将来说不定还能做个开国元勋。如何反要为死者卖命？且史思明兵强马壮，一战而败唐家九路数十万大军，我等区区弹丸小城，兵微将寡，人心浮动，岂是他的对手？不是拿鸡蛋硬往石头上碰么？史王命我前来相召各位，是念在范阳起事旧情，不忍兵戎相逼。诸位不要自误了。”一将士嘟哝道：“安史父子相残，君臣火并，全无法度，难成正果。我等不如归顺朝廷，或有生路。”通儒冷笑道：“降唐？你能走出邺城半步么？况唐皇父子昏庸无能，昔日西奔北窜，如丧家之犬。今虽兵多，形同散沙。九月难下邺城，一战溃退千里，果真可恃否？”一席话说得众人无言可答。于是城头竖起降旗，张通儒率安太清等至史思明营中请降。思明大喜，重赏邺城降兵降将。反正范阳贮的珍宝无数，索性命人取来，分赐全体将士，军心大悦。史思明为收揽人心，将安禄山、安庆绪父子以王礼厚葬，并伪谥安禄山为燕剌王。可笑安禄山在唐朝封王拜将，极尽富贵二十余年，尚不知足。一旦造反，三年败亡。只落得父子相残，身首异处，九族皆诛，遗臭万年。真是可悲，可叹，可笑，可恨！
        欲知史思明如何继续叛乱，请看下会分解。

汪土亨

曾宴御花园,猪首而龙身,倾情杨玉环,掳掠尽唐宫!

汪济(潜山)

第卅一回      史思明僭号入寇    李光弼得马焚船

        却说史思明杀了安庆绪，并吞了其属下兵众，河北遂尽在其掌握之中。本想西掠两都，但虑根本未固，乃留长子史朝义守邺郡，改邺郡为相州。自己引大军还归范阳。四月，在范阳自称应天皇帝，国号大燕，建元顺天。立辛氏为皇后，以长子史朝义为怀王，周贽为相，李归仁为将。称范阳为燕京，洛阳为周京，长安为秦京。择日至城南郊外祭天。岂知才至祭所，忽暴刮大风，旌旗撕裂，人不能立，旋又倾盆大雨，平地水深盈尺，遂不能成礼而还。又铸“顺天通宝”钱，耗资十万，费时三月，仅得一文，余皆无成。思明虽暴怒羞愤，也无可奈何。
        却说肃宗皇帝自收复两京，正位长安后，便以为天下不久可定，遂不图进取，纵敌养患，致有邺郡之败。又宠幸张皇后，信任李辅国。李辅国入司符宝，出掌禁兵。所有制敕，必经李辅国押署，然后方可施行。宰相百官，有事陈请，必须先白辅国，后达肃宗。肃宗本懒问朝政，加之身子常病，往往经月不朝。宰臣勋将，数十日亦难见肃宗一面。唯李辅国一人上传下达，构通风外，动辄圣旨诏命，骄横无比，无人敢违。就是肃宗也觉大权旁落，迁就敷衍之。宰相苗晋卿、王玙、李麟等，皆不合辅国意，便相继罢去。以京兆尹李岘、中书舍人李揆、户部侍郎第五琦同平章事。李岘密奏肃宗，谓制敕应由中书颁行，李辅国不能越权行事。肃宗尚在犹疑之间，李辅国早已侦知此事，遂诬李岘私树党羽。肃宗不察，竟贬李岘为蜀州刺史，其入相才月余。朝政如此，百官已是寒心。李辅国不仅内忌贤臣，且外忌将帅。郭子仪收复两京，甚得肃宗信赖。邺郡之败，鱼朝恩恐肃宗怪他，便恶人先告状。谓郭子仪心存怨望，作战不力，是以将帅离心，师老无功。肃宗尚不肯信，李辅国却正好从旁进谗。谓郭子仪居功骄傲，纵敌自重，不可授与兵权。再加上张皇后也旁敲侧击，煽风点火，不由肃宗不信。乃诏郭子仪还长安。子仪接诏，即日就道回朝。肃宗乃以赵王系为天下兵马大元帅，驻节潼关。以李光弼为兵马副元帅，代郭子仪任朔方节度使。光弼接诏，乃率精骑五百弛往洛阳就任。
        却说史思明僭号之后，便南下来争天下。留次子朝清守范阳，使阿史那玉、向贡、张通儒、高如  震、高久仁、王车武等辅之。自率众从濮阳入寇。使长子朝义出白马，伪相周贽出胡良，令狐彰出黎阳，四路渡河，拟合围汴州。李光弼于赴洛阳途中，闻贼兵入寇，乃连夜驰至朔方军大营，时郭子仪早已离军赴京。子仪乃忠厚长者，久领朔方军。其待下，宽而有恩，甚得军心，将士乐为其所用。邺郡兵溃，本非子仪失职，而朝廷削其兵权，诸将心中甚为不平。李光弼亦曾在朔方军中任职，其治军严整，将士畏惧。此次代子仪领军，朔方将士心中不乐。恐其约束过甚，军纪严厉，且光弼夜入朔方军大营，诸将更是惊诧，心怀怨愤。
        时左廂兵马使张用济驻守河阳，谓部众道：“朔方军东征西讨，北出沙漠，南收两京，功勋素著。李光弼乘夜突入军中，分明是不信任朔方将士，我等如何咽得下这口气？”李光弼至洛阳，召诸将议事。张用济不惟不立即动身，反谋划兵变。密谓仆固怀恩道：“我拟以精骑驰入洛阳，驱逐李光弼，然后请郭元帅回来主军。”怀思道：“不可，不可！一来李光弼原也是朔方名将，破贼有大功，贼兵畏之如虎。现贼兵将至，气势浩大，我等岂能内讧，自毁长城？且今其奉旨主军，如若驱之，便是我等违旨叛逆，罪名难当；二来此举授人以柄，郭元帅必更受朝廷猜忌，有口难辩。本是拥戴元帅，却反害了他。此事断不可行。”管崇嗣、高辅成及子仪之子郭晞等亦谓怀思之言有理，并立即遵令驰往洛阳。张用济虽心怀激愤，亦无可奈何。踌躇再三，方懒洋洋渡河南下，来至洛阳，早已违了光弼限期。光弼也已风闻朔方将士心中不服，自思道：“大敌当前，军纪不严，如何征战？”今见张用济故意违令，乃召集诸将，戎装听点。然后传张用济进帐。用济大步而入，见两旁甲士持戟操戈，目不斜视；众将挺胸昂首，按剑而立；李光弼端坐帐中，满面冰霜，一派森严景象，心中不免有些惊慌。勉强上前打躬道：“元帅在上，末将张用济参见。”光弼厉声道：“张用济，你知罪么？”用济道：“末将何罪？”光弼喝道：“诸将均遵令按时来至，你为何姗姗来迟？”用济道：“末将因些小事故来迟一步，也犯不上大罪，还请元帅明察。”光弼大喝道：“军令如山！自古点卯三遍不到便当斩首。今贼兵早晚将至，河阳距此不过百里，你却违期两天，还说不犯大罪。来人！将张用济推出辕门斩首，以正军纪。”左右一声答应，立时上来将张用济绑了。仆固怀恩见了，赶忙高叫：“刀下留人！”然后朝上打躬道：“元帅息怒。张用济违令，罪当斩首。只是强敌压境，先斩大将，于军不利。还望元帅宽恕，让其戴罪立功。”管崇嗣等亦一齐上前求情。李光弼一拱手道：“诸位且请退下。非是我不给大家面子，擅杀大将。只是大敌当前，不严肃军纪，何能克敌制胜？昔司马穰苴诛监军庄贾，诸葛孔明挥泪斩马稷，皆不得已而为之。今张用济违令不斩，何以服众？”说罢，厉声断喝：“推出去！”诸将还想求情，李光弼猛一起身，把手一挥，诸将不敢再言。霎时帐外一声炮响，张用济人头落地。刀斧手献上血淋淋的首级，光弼命号令三日，众将士无不失色，战栗不已。自此，朔方将士令行禁止，不敢违抗。李光弼顶盔贯甲，巡视诸营，严整军纪，朔方军营为之一新。
        却说史思明四路大军会集汴州城下，滑汴节度使许叔冀本贪生怕死之徒，无谋无勇之辈，怎当得史思明将悍兵雄？一战不利，便竖起降旗，遣子季常为质，附贼乞命。史思明未及三日便轻下汴州重镇，心中大喜。重赏许叔冀，命其与李祥共守汴州。同时令其子许季常随自己左右听用，以示恩宠。歇兵两日，又分兵掠山东诸郡。濮州刺史董秦及田神功、梁浦等与贼大战于陈留，皆败北。西归无路，不得已亦降思明。董秦勇敢善哉，思明甚爱之。及其降，思明抚其背道：“我原有左手，今得将军又添右手矣。”然惧董秦等变心，乃将诸降将家眷迁徙平卢，以为人质。然后命田神功、梁浦下掠江淮，令董秦随己征战。思明乘胜西向，连下郑、汝、滑州，兵锋直指洛阳。
        话说李光弼斩了张用济，命辛京杲代领其军，防守河阳。自率大军东向欲救东部各郡县。不意数日之间，山东地失将降，贼兵鼓噪西来，锐不可挡。光弼料急切难以与之争锋，乃整队徐还洛阳，召诸将商议御敌之策。仆固怀恩道：“贼兵连下数城，必然骄傲轻敌。趁其大军未集，如先歼其前锋，可锉其锐气，然后决战可也。”判官司韦损道：“贼兵锐气正盛，战必有失。洛阳城高濠深，利于坚守。待贼师老兵疲，再伺机破之。”东都留守韦陟道：“贼乘胜而来，声势浩大，我军本应坚守为上。只是城中粮草匮乏，如何能长期坚守？不如暂避其锋，退兵陕郡，确保潼关，据险却敌，是为万全。”诸将或主战，或主守，议论不一。李光弼思之良久方道：“两军作战，多算则胜，寡算则败。今敌众我寡，战无必胜把握，守无后济粮草。若无故弃地数百里而守潼关，则贼得地而气焰更张，是长贼之志气，灭自己威风。不惟京师告警，且恐天下震动。不如移军河阳，北连泽、潞二州，西与陕郡、潼关呼应，伺机而动。则胜可出，败可守，使贼兵不敢西侵。此即猿臂屈伸自如、左右逢源之势也。先时邺郡兵溃，郭元帅亦是弃洛阳，守河阳，贼终无功而返，是以得保河南三地。此与彼之势实大同小异也。”韦损道：“洛阳为东都帝宅，岂可轻弃？”光弼道：“若守洛阳，则汜水、崿岭、龙门三处都得派重兵驻守。以现有兵力，分守四处，岂能守住？”韦损无言以对。光弼又道：“孙子兵法云‘敌则避之，倍则分之。’我军退守河阳，贼兵必先来洛阳，后攻河阳，其势必分，我即可以伺机破之。敌破何愁失地不复？君等不见昔日郭子仪陕州大破安庆绪，不战而下洛阳乎？胜负原只在歼敌生力军，而不在一城一地的得失。”诸将皆服其高论。于是韦损率洛阳军民撤往陕州，韦陟退守潼关以固关中，光弼自率军北撤河阳。令仆固怀恩运输辎重先行，自与骁将郝廷玉、白孝德率精骑五百断后。傍晚，贼将安太清率前锋尾追而来，光弼与众将士身披重甲，手持火炬，严整而行，毫不慌乱。贼兵不敢紧逼，惟遥遥远随。是时，李光弼兵仅两万，粮草只够十日，因其部署有方，令行禁止，人心安定，使得全军安然渡河，到达河阳。
        史思明进入洛阳，城中人去楼空，毫无所获。暗思：洛阳城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安氏父子依此城如依冰山。李光弼尚且弃之，我又何必重之？乃退至洛阳东北白马寺处，据险构营，仅令周万志率本部兵马驻守洛阳，屯积粮草。只因李光弼屯兵河阳，离洛阳不远，史思明恐其绝己归路，遂南不敢出百里掳掠，西不敢侵陕州、攻潼关。乃决计先败李光弼，以解后顾之忧。
        十月，史思明亲率大军北渡黄河，来攻河阳。安营已毕，史思明升帐派兵。问道：“哪位将军愿建头功，去河阳讨战？”言未罢，骁将刘龙仙高声应道：“末将愿往！”思明大喜，令率精骑五十同往，以观官军动静。
         李光弼闻有贼兵到来，乃率众将上城。见远远一字儿排开五十骑，一个个盔明甲亮，兵雄马壮，列阵以待。一员贼将，黑脸短须，挺刀跃马来至城下，将一足架到马鬃之上，旁若无人，手指城上大骂道：“城内有本领的快快出来会我。不然我打进城去，鸡犬不留！”光弼向诸将道：“何人敢取此狂徒之首？”仆固怀恩应道：“末将愿往！”光弼道：“公系大将，区区草寇，何敢相劳。”言未罢，一将朗声道：“末将白孝德愿斩此贼，献首麾下。”光弼道：“带兵几何？”白孝德道：“贼将敢一人至城下，某亦敢一骑迎之。”光弼壮其言，嘱道：“贼将虽凶悍，但甚是轻敌浮躁。力战恐难取胜，智取为上。”又道：“将军专意向前，我这里亦选五十精骑为后应。”白孝德挟矛下城，跃上马背，越濠出城。刘龙仙见城门洞开，乃后退数十步。见只一人一骑，便毫不在意。方欲动手，却见白孝德摇头摆手，口中嗫嚅。龙仙疑有私意，便持刀不动，开口问道：“来者何人？”白孝德口中含糊，暗里将两腿一紧夹，那马便急驰向前，离龙仙不过十来步，白孝德向龙仙身后一指，龙仙向后略一分神，白孝德大喝一声：“拿命来！”话出矛到，龙仙猝不及防，急忙闪避，哪里来得及？胁下早被长矛划了个大口子，痛得他大叫一声，带马往回就跑。贼骑正欲上前救应，哪知城上一声鼓响，城中早飞出数十骑马扑将上去。龙仙见了更是惊惶，被白孝德骤马追上，一矛刺落马下。贼骑大惊，四散逃窜。白孝德取了刘龙仙首级，招呼从骑，整队回城。光弼命记上首功。
        史思明见折了刘龙仙，知官军士气正盛，不敢轻敌。乃仗着兵多粮足，就河边安营扎寨，虎视河阳。因素知唐兵马匹短缺，而自己军中良马甚多，乃心生一计，欲示强于敌。命从军中挑选良马千匹，每天让士卒赶到河边去洗刷。循环往复，借以显示马多骑精，吓唬唐兵。李光弼闻之，亲临前沿眺望，已知贼兵之意。微微一笑，对李抱玉吩咐一番。抱玉立即回营，命士卒将生有马驹的牝马全部挑出，共得五六百匹。将马驹留于城内，将牝马另系他处。待贼兵再将马匹赶至河边时，李抱玉便命士卒将牝马亦牵至河边，与贼之马遥遥相望。牝马离驹时久，心中思想，便嘶鸣不已。贼之良马多为牡马，闻牝马嘶鸣，便脱缰狂奔过来。贼兵一时无备，眼睁睁地看着一千多匹良马随着牝马跑到唐营中去了。史思明见弄巧成拙，失了许多良马，不由得气极败坏，自认晦气。
        史思明正在焦躁，忽左右来报：战船已至。思明方转怒为喜，亲至营外观看，见数十艘战船顺流而下。忙令将十艘改为火船，船上装满干柴、硫磺、焰硝备用。原来河阳分北城、南城。其西南黄河中有一小岛，名叫中潬。三处相距不远。攻可分兵齐出，退可相互策应，如环无隙。中潬与两城之间，唐兵搭有浮桥相连。思明欲断唐兵联系，便谋划焚毁浮桥。将火船装备已毕，次晨令火船在前，战船在后，一齐向下进发。但见火船上浓烟滚滚，烈火腾腾，直向唐兵的浮桥面飘来。哪知李光弼早有准备，在浮桥前立有数百株大桩，上绑长竿，长竿一头装有铁叉。火船一到，即被铁叉叉住，无法前进只在河中焚烧。后面战船又到，前面的一时停止不住，反被自家火船引着，后面战船便不敢前进。正迟疑间，唐军已在岸上施放石砲，战船前进不能，后退又难调头。一时间，船上贼兵大呼小叫，乱作一团。或被石块砸伤呻吟，或跳船泅水逃命。史思明在岸上急得干瞪眼。无何，火船自焚而尽，战船也大多被击坏沉没，只有少数勉强调头逃回。史思明又输了一阵，气得七窍生烟，暴跳如雷，传令大军翌日齐攻河阳，务要报仇雪恨。
        欲知河阳之役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卅二回      战河阳贼兵败北    料降将李帅如神

  　却说李光弼在河阳，兵分三处：令郝廷玉守北城，李抱玉守南城，自驻中潬以为策应。光弼谓李抱玉道：“贼兵失利数次，明日必将先来攻打南城。大敌当前，将军能守住两天么？”抱玉道：“如只须坚守两天，我敢立军令状。过期当如何呢？”光弼道：“那时能守则守，不能守则弃之共保北城可也。”抱玉遵令而去。
        次日，周贽果然奉命率兵来攻。李抱玉见城廓尚未修好，乃遣人至贼营中诈降道：“我军粮尽，均无斗志，请求投降。”周贽闻言大喜，道：“若投降不仅免死，还可得赏赐。快回去叫李将军速来见我。”使者道：“既蒙将军准降，请束兵以待，我即刻回城禀告。”周贽果敛兵坐等佳音。少顷却有士卒来报：城上有军民修缮缺损之处。周贽闻了，甚是疑惑。正欲叫人问之，忽报城内使者到。周贽唤入问道：“李抱玉为何尚未来降？既真心归降，为何又在修补城墙？”使者答道：“修缮城墙是备李光弼闻讯来攻，请将军勿疑。现李将军要我来告：城内将士俱是朔方人，外出有年。今既投降，均思还乡为民，故欲收拾行装，明日准来投降。望将军恩准。”周贽见天色将晚，夜间又恐唐兵有诈，遂点头应允道：“既如此，明日早早来降，好放你等回乡。”李抱玉连夜督兵修好城廓，整兵待敌。
        周贽次日仍不见李抱玉出城，心中好生疑惑。数次派人至城下催促，李抱玉均托言尚未收拾停当。时已过午，周贽忍不住率兵来至城下。见城门关闭，城上空无一人，心中大疑。乃令军士高声喊道：“城内军民快快开城投降。如敢说半个不字，我等立即攻城，叫你等死无葬身之地。”言未绝，只听得一声锣响，城上伏兵齐起，刀枪耀眼，旌旗飘扬。一员大将银盔银甲，白面微须，依城而立。手指城下大笑道：“你道我堂堂天朝大将真个降贼么？除非日出西方！你等快些滚回去，休得在此找死！”周贽闻言大怒，喝道：“你是何人，敢口出大言！”那将笑道：“我就是李抱玉。你这贼子就是周贽么？”周贽至此方知上了大当，气得哇哇大叫。立即挥军攻城。贼兵本以为城中投降，未做攻城准备。一闻令下，忙回营搬取云梯。一来一往，费了许多时间。红日西斜，才重至城下。周贽忿忿，亲督贼兵攻城。李抱玉待贼兵麇集城下，方命擂鼓却敌。只听得一阵鼓响，城上乱箭齐发，石块抛掷，把贼兵打得头破血流，脸青鼻肿，一哄而退。周贽大怒，立斩数人。又复赶贼兵攻城。如此三番两次，贼兵死伤数千，南城巍然不动。周贽见天色已晚，方恨恨收兵。
        周贽见南城难攻，次日乃改攻中潬。官军已在中潬修栅掘濠，严阵以待。见贼兵来攻，李光弼遣镇西行营节度使荔非元礼率劲卒拒敌。周贽率兵奔至栅外濠边不得过，乃令贼兵运土填堑。荔非元礼戒士卒勿动。李光弼见其坐视贼兵不动，不解其故。乃急驰至军前问之道：“贼兵已近，为何坐视？”元礼答道：“元帅欲战呢，还是欲守？”光弼道：“当然欲战。”元礼道：“既然欲战，贼兵为我填壕，何必拦阻？”光弼顿悟道：“对，对！我一时未想到此理。将军临战应变，独出己意，以逸待劳，破敌必矣！”言罢自回，令仆固怀恩等整军以待。元礼待贼兵将濠堑填平，正欲进攻时，将手中令旗一挥，万箭齐发，早将贼兵射倒一大片，同时大开栅门，擂鼓进兵。时已近午，贼兵填濠，早已累得筋疲力尽，只道唐兵坚守不敢出战，不提防荔非元礼率军杀出，锐不可当。周贽犹督兵死战，谁知仆固怀恩等亦接着杀出，直冲贼兵中坚。怀恩一口大刀，上下飞舞，杀得贼兵血肉横飞，纷纷退避。怀恩趁势杀到中军帅旗之下，要生擒周贽。贼护卫骁骑十余人忙上前拦阻，被怀恩一刀一个连砍数人下马，敌骑惊慌四散。周贽大骇，恐为所擒，忙勒转马头就逃。主帅逃窜，贼兵更乱。怀恩举刀纵马，率军趁势追杀。周贽又大败一阵，心中不服。乃连夜来见史思明道：“末将连日败阵，罪该万死。只为两处皆地势狭窄，不利我军。唯北城地面开阔，乃用武之地。请陛下增添兵马，来日末将誓取北城来献。”思明道：“将军不可轻敌。唐兵虽少，而李光弼善能用兵，不可再败将我军锐气折尽。”周贽道：“明日不胜，甘当军令。”思明壮其言，乃令安太清率军相助。又令田承嗣佯攻中潬，自攻南城，以分唐兵之势。
        却说周贽与安太清共率兵三万来攻北城。李光弼仍令李抱玉紧守南城，北庭兵马使高辅成紧守中潬，自率诸将共助北城。登城一望，见敌兵汹涌而来。遂顾左右道：“贼兵虽多，然不整肃，不足惧，日中即可破之。”乃令诸将出城迎战。两下搏击多时，未分胜负。李光弼命备饭食，然后鸣金收兵。召诸将道：“敌众我寡，只有摧敌中坚，方能取胜。如以乱击乱，两军混战，必然无功。”因问诸将道：“敌阵何处最坚？”答道：“西北角最顽强。”光弼遂谓郝廷玉道：“你率兵攻之，务必取胜。”廷玉道：“末将所率为步卒，请拔给铁骑五百，方能破敌。”光弼道：“铁骑不多，拔给三百吧。”又问：“还有哪里贼兵顽强？”答道：“是东南角。”光弼遂令论惟贞率兵往击。惟贞道：“请给铁骑三百，方可成功。”光弼命付二百。诸将士饱餐一顿，整装待发。光弼手执大旗道：“你等出战，当以我大旗为号：旗若缓缓挥舞，你们可见机行事，与敌周旋；若来回急挥，诸位均须齐心死战，有进无退，违者立斩！”又取短刀在手道：“战是危险之事。我官至三公，不可死于敌手。万一战争不利，诸君血溅沙场，我亦自刎，以谢国家，不令诸君独死。”言罢，纳刀靴中，挥旗出军。
        郝廷玉一马当先，论惟贞、仆固怀恩等到相继率军直冲敌阵。周贽亦驱兵来迎。两下里刀枪并举，杀声动地。李光弼将大旗徐徐挥舞。忽郝廷玉驱马而回，光弼见了大怒，立令取其首级。使者提刀上马，来至阵前，正逢郝廷玉蹒跚而至，遂喝道：“元帅有令，叫我取后退者首级！”廷玉忙摇手道：“且慢，且慢！非我怕死后退，乃坐骑中箭，不能征战，特回来换马。”李光弼亦在城头瞧见，急立左右将己所乘之火龙驹付与郝廷玉。廷玉换了坐骑，猛一加鞭，那马即泼剌剌向阵中冲去。适一裨将援矛刺贼，因用力过猛，一矛刺穿马腹，并刺中其旁贼兵，贼兵惊呼四散，那将又连杀数贼。光弼遂召裨将立赐绢五百匹。仆固怀恩力战多时，自觉气力不支，倒退下来，光弼大怒，令人取其首。怀恩见红衣使者提刀而来高呼：“后退立斩！”知军法难违，遂复调转马头，硬着头皮，大呼向前。时至午后，李光弼见贼阵渐乱，乃将大旗往来急挥，同时命左右一齐擂鼓助威。诸众闻令，精神大振，无不奋勇争先。郝廷玉冲杀间，正遇贼将徐璜玉，大战二十余回合，突然改变招法，一枪刺中其马。徐璜玉跌将下来，立被唐兵擒住。贼兵大哗，四散奔逃。贼将李秦授正战论惟贞不下，闻得徐璜玉被擒，官军如潮涌来，料不能胜，乃拍马逃走。论惟贞哪里肯放？忙取出弓箭，一箭正中其马股。那马负痛，长嘶一声，仆倒在地，将李秦授摔将下来。论惟贞赶下，一刀结果了性命。安太清见唐兵枭勇，己军已损兵折将，恐为所擒，乃单骑而逃。周贽见死的死，逃的逃，料敌不过，也只好传令退兵。那些贼兵一闻退兵，个个争相逃命，反而互相残踏。周贽打马正逃间，将一卒踏翻在地。那贼兵痛极，心中大愤，便回手一刀砍在那马腿上。那马仆地便倒，将周贽掀翻在地。，周贽负痛，连滚带爬，杂于乱军中逃命去了。贼兵失去统帅，更是乱成一团，唐兵趁势追杀。忽贼阵后喊声大起，一彪军马从敌后杀来。为首一员大将，黑面短须，纵马抡刀，乱砍贼兵，正是原唐将董秦。其身后数百骑亦如狂风般向贼兵扑来。贼兵遭两面夹击，更是溃不成军，四下乱窜。史思明先时未觉，犹攻南城。后得败兵来报，正在惊疑，忽又有人来报，反了董秦，心中大惧。遂仓猝收兵。田承嗣老奸巨滑，见势不好，早已及时退兵。这一仗，官军大胜，斩贼万人，俘获八千，得马两千余匹，军资器械无数，擒杀贼将数十人。李光弼命将徐璜玉斩首。史思明见攻河阳损兵折将，乃退守河南，不敢西向。一面令安太清袭取怀州，以保北上范阳的通道，又从南北两面造成对河阳的夹击之势。
        却说李光弼以两万之众、十日之粮，大破史思明于河阳，报捷朝廷，并将董秦率部反正之情奏上。肃宗得报大喜，加李光弼为太尉、中书令，节制山东诸军。又召董秦至京，详问叛贼行径。肃宗为瓦解贼党，加封董秦为殿中监，赐名李忠臣，赏给良马、府第。
        关东烽火暂熄，不料西北警报又来。谓党项人入侵京畿，狼烟时起，百姓惶惶。肃宗忙召群臣计议。时张镐恰入京在朝，奏道：“陛下勿忧。现有擎天柱在此，何惧丑类宵小？”肃宗道：“爱卿昔日谓史思明久后必反，许叔冀临难必变，今俱应验，正可谓能识人。不知现何人为擎天柱可平西北之患？”张镐奏道：“老将郭子仪，威望素著，中外敬服，现正闲居京师。如委其西北重任，必能退敌安民。”宰相吕諲亦道：“郭令公忠义智勇，堪当西北大任。”肃宗道：“非卿等提起，朕几忘却。”乃授郭子仪为邠宁、鄜坊两镇节度使。诏下之日，子仪便欲率军赴任。肃宗徐徐道：“将军年逾六旬，常年在外征战，朕心不安。今委任两镇节度使，匪人闻将军威名必然收敛，何劳卿亲冒矢石？”子仪顿首道：“为国为民，老臣死且不辞，何敢偷闲？当星夜赶赴任所以驱逆虏。”肃宗道：“卿不必过急，改日再议出镇不迟。”子仪尚欲再言，鱼朝恩道：“西北乃疮疥小疾，料无大碍。京师倒是重地，还仗郭公维持。还是依圣意暂留京城，遥领西北吧。”子仪不知他们君臣葫芦里卖什么药，虽心急如焚，却再也不好强争，只好留居京城待命。党项胡人闻郭子仪出镇邠宁，果然畏惧。于是大掠一番，星夜遁去。关中始安。
        却说李光弼见安太清盘据怀州，不仅有碍阿阳与太原联络，且有与洛阳南北夹击河阳之势，遂决意拔之。于是令李抱玉守河阳，自率大军来取怀州。安太清乃是一员百战宿将，一闻唐兵来犯，一面遣使往洛阳告急，一面率军守城。任凭官军攻打，安太清紧守不出，一连十余日，双方对峙不下。李光弼正欲施计攻城，忽报史思明率军来援，知怀州急切不可下，乃留仆固怀恩父子仍围怀州，自率军迎击史思明。大军行至沁水，与贼相遇。前锋郝廷玉当先破敌。光弼挥军继进，斩敌数千，贼兵遁去。史思明见李光弼领兵在外，乃率军转袭河阳。偏又为光弼所料，星夜驰还，与李抱玉内外夹攻，又将其杀败。史思明连输两阵，乃不求速胜，仗着兵多粮足，遂至河阳之西、临近黄河的河清屯兵，既与洛阳大营相呼应，又可绝唐兵粮饷。李光弼闻之，乃率军至野水渡下寨。至晚，又驰回河阳。令部将雍希颢率千人守寨，临行嘱咐道：“贼将高晖、李日越皆万人敌，今晚或明晨，必来劫营。你见贼兵至此，勿慌忽躁，从容应付。如若请降，可陪来见我。”希颢闻言，莫明其妙，又不好多问，只好小心坚守。是日史思明得知李光弼筑寨野水渡，大喜道：“李光弼守城有余，野战不足。我以轻骑袭之，必然擒获。”遂唤李日越道：“李光弼屯兵野水渡，现令你率铁骑五百前去，将他擒来见我，便是大功一件。如若违令必斩！”李日越遂遵令出兵。次日天明，方至唐营外。见营中官兵悠闲自在，毫不惊慌。不由心中大疑道：“李光弼向来军纪严肃，今日何故如此？”乃将从骑列队排开，自己纵马向前喝道：“唐兵听着，快请你主将出来答话。”雍希颢早已瞧见，乃单骑去寨道：“我便是这里主将。请问将军姓李还是姓高？”李日越道：“某家正是姓李。”雍希颢道：“那想必就是李日越将军了，久仰，久仰。”说罢，就马上拱了拱手。李日越先时见雍希颢单骑去寨，以是一疑。今见其居然知晓自己前来，更是奇怪。遂道：“某家正是李日越。你是何人？快叫李光弼出来答话。”雍希颢道：“我乃元帅帐前裨将雍希颢。元帅昨夜已回河阳，留我在此，以待将军。不知将军寻元帅何事？”日越道：“我奉命前来擒拿李光弼，不想被他预先逃脱。”希颢微微一笑道：“元帅乃全军之主，国家重臣，岂会被你擒拿？元帅已料将军今日必来，且知将军夙怀忠心，不过为贼所胁耳。将军英勇无敌，正当立功建业，报效国家，为何反失身为贼？安禄山、史思明造反逆命，上下离心，父子相残，怎能成得大事？将军何不弃暗投明、去逆效顺？”李日越闻言，踌躇半晌，见已日上三竿，遂谓左右道：“今李光弼已去河阳，如何便能擒得？擒不到李光弼，违了军令，便是死罪。即是你等将士亦恐难逃干系。此雍希颢乃无名裨将，即便擒之，亦难折罪。既然太尉早已算定我今日必来，想是天意。我等不如回归朝廷，不惟落个清白名声，还能得到封荫富贵。你等意下如何？”众人道：“将军所言不差，我等情愿随将军归顺朝廷。”李日越大喜，乃下马至雍希颢前道：“李日越愿率部归顺朝廷，请将军引见。”希颢大喜，亦下马见礼，携李日越一同来至寨中，然后一同回河阳来见李光弼。光弼闻报，亲自出城相迎。李日越拜伏于地道：“罪将来迟，望元帅法外开恩。”光弼亲手扶起道：“将军弃暗投明，乃俊杰所为。本帅当一力保奏，必有好音。”日越又复拜谢。李日越见李光弼真诚相待，任以心腹，心中甚是感激。一日谓李光弼道：“高晖与末将相交莫逆，且勇力在我之上。末将感元帅知遇之恩，也为不负挚友，愿作书招其来降，不知元帅肯容纳否？”光弼笑道：“不必，不必。他自会来的。”李日越不解其故，又不好多问。诸将亦心中好笑，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哪知过了十余日，高晖果然率部来降。李光弼优待与李日越同，俱奏授官爵。诸将见接连收降两人，概如所料，只道光弼先与之有密约，遂询之，欲释所疑。光弼道：“我与高、李二人素不相识，何来密约？只不过揆情度理、侥幸料中罢了。我闻史思明尝谓部下，云我只能守城，不会野战。今闻我出驻野水渡，以为我大意失算，必遣李日越等谋袭我。我却连夜赶回，李日越不得与我战。雍希颢无名裨将，擒杀无功。史思明令严嗜杀，李日越违令不敢归，不降何待？高晖之才，不在李日越之下，闻李日越得我宠信，必然会离贼来归。”言罢，谓李、高二人道：“我适才所言，不知果与二位心思相符否？”两人拜伏于地道：“元帅料事如神，真洞察末将肺腑也。”李日越又道：“末将还有一事不明，请问元帅：前时我欲作书招高将军来降时，元帅为何不允呢？”光弼道：“二位交厚，人所共知，史思明岂不心疑设防？你如去书，一处不慎，岂不白白害了高将军性命？”二人及诸将闻言，无不叹服。自此诸将益敬服李光弼。
        却说安史两逆相继作乱，害得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尤其是关东、河南的中原地带，双方你来我往，争战不休。既要征战，就要征壮丁，筹粮草。真是取之于民，害之于民。郭子仪收复两京时，杜甫以华州司功参军奉旨赴洛阳。至李光弼放弃洛阳时，杜甫又从洛阳回返。一路上但见人烟稀少，鸡犬不鸣，商贾不行，田园荒芜，饿殍遍地，白骨成堆，全无一点生气，不免心忧长叹。一日傍晚，投宿一村，名为“石壕村”。当晚吏卒破门捉人去军门效力。六旬老汉为全家生活计，只得逾墙而逃，吏卒竟将老妇拿去当差充数。杜甫亲眼目睹了这一悲剧，于是写下了“石壕吏”这一血泪诗篇：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怒，妇啼一何苦！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
        此后，杜甫又相继写了“新安吏”、“潼关吏”和“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这“三吏”、“三别”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百姓因战乱而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悲惨境地，成为催人泪下的千古绝唱。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卅三回      权阉矫旨徙上皇    术士运神觅芳踪

        却说史思明连连败北，又连失两将，锐气尽失。恐为官军所乘，乃退还洛阳不出。李光弼乃留李抱玉守河阳，复引兵来攻怀州。安太清身经百战，能战善守，拒之三个多月，唐兵尚不能得手。李光弼乃决丹水灌城，亦不见成效。乃改变策略，一面佯攻，一面暗中命人潜挖地道，穿入城中。安太清见唐兵攻打不紧，也只道是长围死困，自恃城中粮草充足，倒也不惧，防守也就松懈些了。不料一日夜间，城中数处火发，杀声四起。原来是郝廷玉率精兵数百，从地道潜入城中，杀散守门贼兵，打开城门，官军一拥而入。内应外合，方将怀州攻破。安太清正要逃走，被仆固瑒拦住马头，喝道：“逆贼哪里走！”太清心慌，交战只一回合，便被仆固瑒生擒活拿。杨希仲等亦无路可逃，均被官军擒获。李光弼严禁士卒扰民，降兵一律释放归家。只将杨希仲斩首示众，而将安太清押解京师，献俘太庙。乃留郝廷玉防守怀州，自引大军仍回河阳。
        捷报至京，肃宗大喜。以为贼寇不日将平，乃祭告太庙，改乾元三年为上元元年，大赦天下。李光弼实封一千五百户，麾下将士，俱论功行赏。一面奉上皇至大明宫，称觞上寿，并召旧时梨园弟子奏乐承欢。哪知上皇触景生情，乐极生悲。想开元盛世，天宝荣华，特别是杨贵妃花容月貌，最后落得个仓皇西奔，马嵬毙命，不竟暗暗堕泪，面呈戚容。勉强饮了几杯，便托词不适，驾返兴庆宫了。一场喜庆，变成愁云，肃宗亦心中不乐。偏李辅国素不为上皇所喜，至此乘机密进谗言。谓上皇别有隐衷，不可不防。肃宗尚不以为意。会张皇后亲子兴王佋病殁，皇后因悲生怨，归咎上皇。说他老而不死，无故哀泣，遂至殃及我儿。李辅国素与张皇后狼狈为奸，因在旁插言道：“上皇屡屡无故落泪，恐非社稷之福。”肃宗本是个没主见的人，闻得两人之言，亦将信将疑。于是张、李二人密嘱左右窥视上皇起居。
        时至七月，酷暑炎热，西域贡来西瓜。上皇一时高兴，召陈玄礼等旧臣至长庆楼赏瓜赐宴，众臣均盛称上皇圣德。上皇酒酣，临轩纳凉，观赏街头市景。楼下百姓望见，皆拜伏于地，齐呼万岁。上皇见民心如此，不禁又喜又悲，悄然涕下。高力士、陈玄礼等忙劝慰一番，说些天宝轶事，取悦圣心。不料此事为李辅国侦知，遂趁机发难。入奏肃宗道：“上皇居兴庆宫，日与外人交通，夜召陈玄礼等旧臣宴饮，时论开元、天宝盛事。如此不甘寂寞，恐有隐谋不利陛下。陛下还要防微杜渐，早为设法才好。”肃宗沉吟道：“上皇仁慈，且年已有七十有八，人老体衰，还有何为？不过暮景寂寞，怀旧自娱罢了。卿何必多虑。”辅国道：“上皇原无此意，只恐群小蒙蔽上皇，或致生事。一旦有变，陛下何以处置？陛下为天下主，当为社稷计，防患于未然，岂可区区与愚孝？今兴庆宫近民居，人嘈杂，垣墙浅薄，亦非上皇安养所宜。不若大内深严，奉居上皇。即可远避尘嚣，尤足杜绝小人，可防不测。”肃宗闻言，不禁泪下道：“上皇爱居兴庆宫已数十年，何由遽迁他处？”言未罢，忽张后从屏风后转出道：“妾听你们君臣之言已久。李辅国奏迁上皇是为社稷计。愿陛下采纳良言，免生后患。”肃宗摇头道：“此事不妥。”张后不觉忿忿然道：“陛下身为天子，当为天下计。当断不断，必有后患。今日不听良言，他日恐后悔无及。”肃宗低头不语。李辅国见肃宗已在犹疑之际，遂进言道：“此议并非皇后与老奴所倡，实三军将士之意。今陛下亲信将士、宫廷宿卫，俱是灵武勋臣，彼等疑心不释，社稷何安？”肃宗徐徐道：“卿等勿急，当徐徐熟商。勿惊上皇。”肃宗左右为难，忧郁成疾，罢朝经月，静卧宫中。
        李辅国见肃宗生病，以为有机可乘。遂与张后密商，选铁骑三百，来至兴庆宫外。辅国自趋宫内，矫称圣旨迎上皇游幸西内。上皇早闻肃宗有病，今见来请，只道大安。遂欣然上马，偕高力士一同出宫。才至睿武门，忽见铁骑满布，露刃而立。上皇惊问道：“大内森严，何故武士林立？”李辅国趋前奏道：“皇上以兴庆宫狭隘，特命老奴领灵武将士迎驾迁居西内。”言罢，便喝令武士过来导引御马。上皇大骇，险些坠下马来，幸好高力士在一旁扶住，不由大怒，喝道：“李辅国休得无礼！五十年太平天子在此，你意欲何为？”高力士这堂堂正正的三句话倒把李辅国镇住了，不禁伏地道：“老奴只为奉迁上皇，岂有他意。”上皇人老雄心在，定了定神，开言道：“朕游幸西内，你等将士各司职守，不必护驾。”武士们见李辅国气馁，上皇威风尚在，遂不敢放肆，皆纳刃下拜，齐呼万岁，鱼贯退去。高力士复喝叱道：“李辅国快起来与太上皇导马。”李辅国闻言，忙爬起来，擦去额上冷汗，只好上前与高力士左右相对为上皇执辔，导上皇入西内甘露殿中，李辅国口称前去复旨，先行退去。
        上皇见殿中萧瑟凄凉，尘封门户，草满庭阶。太监宫女，俱老迈蹒跚；器具衣物，哪里周全？不觉唏嘘长叹，谓高力士道：“今日若非将军，几丧朕数十年体面。”高力士忙劝慰道：“上皇圣文神武，老奴也曾授骠骑大将军。彼小丑跳梁，只不过逗上皇一笑。”上皇摇头苦笑，半晌自语道：“皇儿病已多日，此事或未知晓。”待至日午，膳房进食，多是残羹剩汤，臭鱼腐肉，不堪下咽。上皇愤极，投箸于地，命膳人撤去荤腥，且道：“自今日起，朕当茹素终身。”又私谓高力士道：“我儿为李辅国所惑，恐难终孝道。可悲呀可叹！”高力士劝慰道：“上皇操劳一生，今得安闲，正可静养天年，不必伤感。”上皇点头。乃与高力士闲步庭中，看宫婢除尘，内侍芟草。粗粗整理，倒也清净妥贴，圣心稍安。
        李辅国矫旨移徙上皇，也恐肃宗见责。乃先托张后宛转奏闻，再率灵武将士入殿请罪。肃宗本是无用之人，被他挟持，况又已成事实，乃反用好言慰抚道：“卿等为社稷计，防微杜渐，何必疑惧。”辅国等不意肃宗宽恕不究，乃雀跃而去。不数日，又诬奏陈玄礼潜谋复辟。肃宗本不相信，无奈张后亦时时浸润，不由肃宗不疑。竟勒令陈玄礼致仕，即刻出京，驱回故里。肃宗为张、李二人蛊惑挟制，竟不向西内请安，但遣人侍候上皇起居。只传言皇上之疾未愈不便亲省无已。
        话说上皇被迫迁居西内，几乎与外界隔绝，寂寞无聊，郁郁寡欢。时时思念杨贵妃，呆坐无语，如木雕石刻，甚或经日不食。高力士深知上皇之心，乃潜令人访术士高人为上皇解忧。一日，引一术士入见上皇。自言姓杨名通幽，法号鸿都道士，自西蜀东来朝圣。谓己法术无边，能登三界。上皇问道：“既有如此法术，能否询查贵妃今在何处，更能召其亡灵与朕相会么？”道士答道：“草民当竭力而为，务必寻取贵妃踪迹。”上皇大喜，乃令在宫中设坛祭祀。道士自闭幽室，画符发檄，焚香诵咒，且嘱宫人内侍远离，不得喧哗冲撞，唯请高力士一人入内相助。忙了数日，杳无影响。道士入禀上皇道：“草民魂入地府，遍处寻找，均未见贵妃踪迹，想是已升仙界。请上皇宽限几日，待草民运出元神，上游天界，以寻芳踪。”上皇当然照准。时过三天，道士欣然谒见上皇道：“草民已寻着贵妃了！”上皇惊喜道：“当真见着？不知贵妃现在何处，一切可好？”一面赐坐。道士谢恩毕，遂道：“臣先入地府，后上霄汉，均未见贵妃踪迹。乃旁求洞府仙山，飘飘至东极大海蓬莱仙境，见一处仙阙缥缈，上署‘玉环太真院’。臣思贵妃小字玉环，法号太真，料定此处必是贵妃留迹处，乃叩门请见。当有碧衣宫女问明来由，入内禀报。俄顷复出，导臣入内。但见侍女七八人，拥一仙子登堂。其云鬟丰偏，花冠不整，睡态犹存。臣料必是贵妃，乃上前禀明来意，致上皇口谕。贵妃未语先流泪，叹息数声道：‘为我致意上皇，宜自保养，不久当与相会也。’又亲手交金钗一股、钿盒一个与我道：‘为谢上皇，谨献是物，聊寻旧好。’”言罢，从袖中取出金钗、钿盒呈与上皇。上皇视之，正是与贵妃定情之夕所赠之物。不禁睹物思人，泪流满面，哽咽道：“此物妃子从不离身，今阴阳阻隔，仙人殊途，何能归来？”言下有不信之意。复问道士道：“贵妃再无别的言语么？”道士答道：“微臣亦恐上皇谓臣胡诌罔上，再三请贵妃亡灵来与上皇一会，以慰圣心。贵妃云：‘今生缘已断，不可再会以添罪孽。’臣再三说明难复圣命，贵妃踌躇半晌，方谓天宝十载，七夕之夜，侍驾长生殿，夜半无人之时，与上皇对天密誓，有愿世世为夫妇之语。此事只有上皇知晓，足可凭信。今微臣斗胆，敢问上皇：果有此事否？”上皇一闻此言，不觉大恸，连连点头道：“确有此事，确有此事。”高力士、杨道士见了，连忙上前劝慰。高力士道：“既然贵妃娘娘升得仙界，是为美事，上皇应为其高兴才是。”上皇呜咽点头。杨道士道：“贵妃道不久将与上皇重聚，情好如初。上皇不必过于悲伤。”上皇流涕道：“诚如贵妃言，能得重聚，朕情愿速死，以践前约。”遂重赏道士。杨通幽谢恩而退，仍回西蜀去了。后有当朝诗人白居易作《长恨歌》，即是述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传诵千古。歌曰：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谩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渺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太上皇原是英明之主，本不信仙向佛。此年迈体衰，寂寞无聊之时，听了杨道士一番鬼话，也便半信半疑。为求早升仙界，乃常辟谷服气，累日不食。是以形同槁木，心如死灰，眼见得是要与世长辞了。李辅国见上皇已气息奄奄，乃诬奏高力士结交术士，图谋不轨。肃宗本不信八旬老翁能有此事，怎奈张后亦时时枕边吹风，便也起疑。于是依李辅国之意，将高力士流放巫州，且一听圣旨，便立即驱逐出宫，欲向上皇辞行，亦不见许。此后，宫中旧人亦陆续被遣出去，上皇身边竟无一个可陪笑说话的人儿了。
        那肃宗越来越昏愦糊涂。经常在大明宫建道场，诵经祈福，不理朝政。军事大事竟听任李辅国、鱼朝恩等摆布。时张后生一女婴，明眉皓齿，天真烂漫，肃宗喜爱非常，常抱怀中。一日，正抱弄时，有大臣李唐入见。肃宗仍抱之不忍释手，谓李唐道：“朕深爱此女，请勿见怪。”李唐答道：“父母爱子女，天性也。何怪？太上皇爱陛下，想必亦似陛下爱公主也。”肃宗闻言，不觉良心发现，潜然泣下。但尚惮着张后，不敢诣西内。直至残冬将尽，才往一次。父子相对泣下，默默寡言。少顷，肃宗便匆匆辞去。上皇寂寞无聊，悲怀莫诉，遂吟诗一首道：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舞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世中。
        欲知唐室兴衰之事，请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卅四回      江淮地叛将作乱    北邙山官军败阵

        却说李光弼守河阳，下怀州，史思明连连败北，遂屯兵洛阳。两下凭河对峙数月，倒也相安无事。不料山南东道将张维瑾反，杀其节度使史翙。朝廷命河南防御使来瑱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讨之。到了仲冬，淮西节度副使刘展也造起反来。原来刘展与监军邢延恩有隙。邢延恩乃是宦官，与李辅国是一党，入朝奏称刘展有罪当诛。那刘展颇有威名，得知消息，不愿束手就毙，孛兴造起反来。江淮都统李峘、淮东节度使邓景山均发兵抗拒刘展。哪知二将不是刘展对手，连连败北。刘展遂连陷润州、苏州、湖州和楚州。所幸原平卢兵马使田神功虽先被迫暂降史思明，后却借南下机会，袭杀贼将南德信，并其兵众，回归朝廷。有诏拜鸿胪卿，屯兵彭城。田神功善能用兵，故刘展尚不敢北犯。只是江淮两岸几无净土。败报到了长安，肃宗束手无策，急得团团转，谓李辅国等道：“江淮乃国家赋税来源之地，今被叛贼侵袭，岂不断了财路？况其若与史思明勾结，那就更不可收拾了。卿等有何妙计平贼？”李辅国、鱼朝恩等平日里专权营私、陷害忠良很是拿手，一到紧要关头，一个个耷拉着脑袋、哑口无言。肃宗急得骂道：“你们这班蠢货，平日里说三道四，一到安邦定国之时，便一筹莫展。唉！还是请郭子仪吧。”李辅国道：“郭子仪年纪已老，江淮地处遥远，恐其难以赴任，况其已数年不掌兵权，心怀怨望，岂肯尽力？”肃宗斥之道：“郭子仪胸怀豁达，不似你等。纵然难以赴任，也定有妙计教我。”遂命内侍宣郭子仪进宫。子仪闻宣，立即进宫。肃宗道：“卿闻江淮之事么？”子仪道：“臣卧病在床，月余未出。家中事乃大儿郭曜掌管。见我有病，从不将外事报与我知。故臣实不知江淮有何事故。”肃宗遂将刘展造反、江淮破碎一事告知，请教对策。郭子仪略一沉吟道：“臣保一人可平刘展。”肃宗大喜道：“爱卿谓何人可用？”子仪答道：“田神功有大将才，现正屯兵彭城，使其就近征讨，必能奏捷。”肃宗准奏。当下拜田神功为江南都招讨，率兵讨伐刘展。田神功一接圣旨，立即率兵南下。刘展哪里是田神功的对手？连连败北。再加上邓景山、李峘等三面夹攻，刘展大败，弃城而逃，终为田神功追杀。江淮虽然平定，然先经刘展蹂躏，后遭平卢军掳掠，真是十室九空了。肃宗接到捷报，当然大喜，对于田神功纵兵大掠，也只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了。未几，来瑱亦来捷报，谓张维瑾穷途末路，举兵来降。山南东道一路也算平定了。
        郭子仪见江淮平定，史思明仍盘踞洛阳，关东百姓仍在战乱之中，自己却闲居京师，心急如焚。乃上表请缨，愿率兵自朔方北取范阳，以复贼巢穴，早日安定国家。肃宗召群臣议之。吕諲道：“郭子仪朔方宿将，国家重臣。昔日东征讨贼，收复两京，功莫大焉！现史逆气焰尚炽，复据东京，河北未宁，关东兵乱，正应重用郭子仪以平叛逆。北取范阳，断敌归路，乃李泌屡倡奇谋，陛下岂忘却焉？今郭子仪暮年壮志，宝刀不老，主动请缨，陛下还有何疑？”诸大臣亦谓郭子仪威望素著，用兵如神，若能率劲旅出征，必能奏凯而还。范阳既下，贼人必无斗志。然后令郭子仪率兵南下定河北，与李光弼夹攻史思明，必能一战而定天下。肃宗点头道：“卿等所言不差。”乃召郭子仪，面谕道：“老将军忠心为国，与朕分忧，其志可嘉。朕今任卿为河北兵马元帅，管崇嗣为副，率河东、河中、朔方诸道兵马，由邠宁、大同北取范阳，然后南下，剿灭叛逆。”郭子仪闻旨大喜，忙叩头谢恩道：“老臣领旨，即日调集军马，择日征进。”肃宗道：“此次出征，事关社稷。朕当择日为卿饯行，以壮声威。”子仪谢恩而退，自去准备。哪知过了三天，还不见动静。郭子仪乃欲进宫请旨。谁知才入宫门，便有鱼朝恩上前问道：“将军入宫何事？”子仪答道：“前蒙圣恩令我率军北伐，今特来请旨出兵。”鱼朝恩道：“龙体今日违和，出兵之事，改日再说吧。”子仪道：“既然龙体违和，老臣当前去恭请圣安。”鱼朝恩不耐烦道：“圣上不爽，不见大臣，将军请回吧。”说罢，连连挥手。子仪只得叹息回府。过了数日，子仪又进宫去。又有李辅国挡驾，仍不见肃宗之面。一连十余日，肃宗均未坐朝，又无出征诏命下达。郭子仪料肃宗必为宵小谗言所惑，也就不好再三催请。于是北伐之事，又成泡影了。
        却说史思明与李光弼凭黄河南北对峙数月，不相上下。虽源源不断由河北增兵，然李光弼凭河而守，虎视洛阳，而大军却又不轻离河阳。只是以逸待劳，伺机而动。因此，尽管史思明狡诈多端，也拿他没法，又不敢向西用兵。真是空守洛阳，难以进取。于是思得一计，令心腹之人，怀珍宝潜入长安，结交宫中太监。一面谓史思明部下均河北人，人心思归，士无斗志，欲回范阳；一面又散布谣言，谓李光弼养贼自重，隔岸观火。这些太监少不得来禀报鱼朝恩、李辅国等。二人既忌郭子仪、李光弼军功，多方抑制，又以为自己能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乃整日里蛊惑肃宗。谓范阳路远，不宜劳师远征；洛阳乃帝宅东都，岂容贼人久据。定要李光弼南渡黄河，收复东都。肃宗本是无主见之人，听信身边宵小之人，乃下诏令李光弼进兵。光弼接诏，连夜写好奏章，飞马传递长安。谓贼锋尚锐，不宜轻进，待四方官兵云集，贼兵日蹙，那时便可一鼓歼敌，并请朝廷遣人分兵北取范阳，以促贼溃。肃宗接得奏章，犹疑不决。又是鱼朝恩进谗，谓李光弼心存观望，意欲拥兵自重。肃宗乃下诏催战。光弼接诏，只圣意难违，于是分兵派将，做进军准备，尚迟迟不肯渡河，意欲伺机而动。哪知过了三天，鱼朝恩已请得圣旨前来督战。此时已不由李光弼不出了。乃令李抱玉守河阳兼运粮草，自与仆固怀恩等率大军三万，南渡黄河，来至洛阳郊外北邙山凭险安营。李光弼知史思明兵多将悍，且诡计百出，急切难以与之争锋，乃主张在北邙山择险列阵，伺机而动。但朔方副使仆固怀恩自恃功高力勇，每有轻敌骄狂之言、刚愎越轨之举，李光弼屡加裁抑，遂心怀不满。此次见鱼朝恩奉旨监战，而李光弼意在坚守，便欲立盖世奇功，请领本部兵马下山于平原处布阵却敌。光弼道：“据险而阵，胜可进，败可守，若在平原布阵，一战不利，则全军有覆没之虞。三军司命在帅，岂能轻敌，有误国家？”怀恩道：“史思明屡败之将，元帅何畏之如虎？末将部下有精骑数千，山地险峻，不利骑兵，平远宽阔，正好驰骋。我愿为元帅前驱，先行破贼。”光弼摇首道：“史思明虽数败于我，然并未伤元气。且近来不断增兵，现已数倍于我。我军只能伺机出奇制胜，岂能与之决战平川乎？一旦失利，恐牵动全局，反为不美。”怀恩尚未答言，鱼朝恩接口道：“我听二公之言均有道理。只是李公欲稳中取胜，仆固将军是战中求胜。不战何能收复东京？哈哈。”这明明是鼓动仆固怀恩出战。怀恩心中得意，光弼却正色道：“强敌当前，当自立于不败之地，岂能轻敌寻险！”怀恩道：“兵战本是险事，岂能十全？我军兵少，正当趁一股锐气而下洛阳。否则迁延日久，真个师老无功。”光弼拗他不过，只得道：“将军执意如此，也只能先以小队人马下山观敌虚实，切勿孤注一掷，图一时之快，而误大事。”怀恩口中称是，心中却不以为然。
        次日，人报仆固怀恩引本部人马下山走了。李光弼闻言吃了一惊，暗下思忖：仆固怀恩果然不遵将令，全军下山，凶吉未卜。忙令诸将紧守隘口，准备迎敌，无有将令，切勿轻动。又令哨马传递消息。
        却说史思明见李光弼果然离河阳，渡黄河，来至北邙山，心中大喜。忙令诸将依计行事。仆固怀恩人马才下山来，便和史朝义相遇。朝义兵少，战不多时，往后便逃。怀恩令紧紧追赶。长子仆固瑒谏道：“贼兵一触即溃，恐是诱敌之计，大人不可不防。”怀恩笑道：“我正欲活捉史思明，岂惧彼诱敌？”言罢挥军急进。早见贼将田承嗣引军来到。仆固瑒复谏道：“贼兵有备，我军亦当列阵严待，不可轻进。”怀恩斥之道：“谅此贼兵，何足惧哉！当灭此朝食。”遂一马当先，挥军猛进，与田承嗣杀在一起。仆固怀恩一心取胜，好塞李光弼之口，乃奋力冲杀。贼兵抵挡不住，又向南溃逃。怀恩不舍，仍率军穷追，早已望见洛阳城楼。时已近午，只见前面一军拦路，旗号招展，刀枪如林，正是史思明严阵以待。怀恩见贼兵大至，亦不敢轻敌，忙上前止住队伍，命列阵对敌。哪知史思明早知其意，一摆手，两边飞出数百骑，一律铁甲钢刀，齐冲官兵而来，哪里容得官军布阵？怀恩大怒，亦欲挥军反冲敌阵，却被贼兵一阵乱箭射回。时已过午，官军尚未得食，正待埋锅造饭，贼阵中炮火连天，喊声大起，又冲出两队铁骑，俱是高头大马，驰骋如飞。直贯官军阵地而去，把官军冲得七零八落。怀恩严令擒拿，哪里擒得住？怀恩正气得七窍生烟，忽见远处洛阳城头上火起烟升，敌阵中一片惊呼。怀恩大喜，以为是李光弼趁虚袭了洛阳，乃亲自擂鼓，命仆固瑒、李光逸、浑日进率军冲阵。贼兵见官军杀来，纷纷倒退。官军不知是计，仍逞勇追击。忽有使者到，云元帅有令，火速收兵回山，不可轻进。怀恩只道李光弼惧其独成大功，哪里肯收兵？反倒横刀纵马，督兵猛追，一心要活捉史思明。行不上三五里，只见斜刺里冲出一彪铁骑，将官军拦腰截成两段。为首大将，正是悍将李归仁，挥刀直取仆固怀恩。大叫道：“仆固怀恩，你已中计，快快下马投降，饶你不死。”怀恩不由大吃一惊，赶忙迎敌。忽听得敌阵中三声炮响，史思明父子率兵杀回。仆固怀恩一见，料不能胜，忙勒转马头，传令速退。李归仁喝道：“哪里走！”随后赶来。唐兵本一团高兴，一见中计，顿时大乱。贼兵是有准备的，早已吃罢干粮，精神充足。官军斗了一天，红日将落，还是饿着肚皮，哪里还有气力迎敌？均纷纷逃窜。怀恩亲斩数人，仍喝止不住，也只得打马逃命。那些士卒被贼兵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数千精骑，也被贼骑冲得七零八落，非死即伤，各自逃奔。史思明挥动大军紧追不放。到得北邙山下，已是夜幕降临，昏暗中敌我不分，早被许多贼兵混上山来。
        李光弼先时接得仆固怀恩连连得胜的消息，便觉不妙。料知必是贼人诱敌之计。乃屡遣使告诫勿得深入，见好就收。偏仆固怀恩以为李光弼忌其成功，不仅不收兵，反一鼓向前。光弼本欲率兵接应，不料哨马报东边有敌兵前来。正迟疑间，又有哨马报西面河上有敌船游弋。李光弼暗暗叫声不好，遂一面令众将紧守隘口，一面遣人飞报李抱玉，令其速率军到河边接应。傍晚，接得前军败报，忙令白孝德、论惟贞等率兵接应。哪知败兵如潮涌来，反把自家人马冲得大乱。黑暗中，只见山上数处火起，喊声大作。原来是混上山的贼人趁机作乱，官军自己也分辨不清，竟至互相残杀起来。李光弼等喝止不住。早被史思明攻破隘口，杀上山来。光弼料不能支，乃传令撤回河北。黑暗中，士卒争渡上船，不少失足落水，随波飘去。亏得李抱玉率军前来接应，全军才得脱险北归。只是三万人马散失大半，剩下的饥兵疲卒，一步步向河阳而来。行不上数里，蓦听得前面树林中一声锣响，霎时间，万箭齐发，官军中早有不少人被射翻在地，且闻得众人齐呼：“不要放走了李光弼！”李光弼见中了埋伏，也是心惊。知此时军心已乱，疲惫不堪，决难迎敌，乃率军斜刺里夺路而走。原来史思明得胜之时，料官军必败退河阳，便密遣喻文景率贼兵三千暗渡黄河，好半路拦击之。黑夜相逢，两下不知虚实，官军不敢迎战，贼兵亦不敢紧逼，唯放箭呐喊，虚张声势，惊走官军，使其不得再入河阳。少时天明，史思明已率大军赶来，进兵河阳。此时河阳城中兵微将寡，料不能守，于是弃城而逃。史思明不费吹灰之力，便得了河阳。又命李归仁率军三万，攻取怀州。
        却说李光弼兵败北邙，丧失辎重无数，料一时立脚不住，乃率军连夜败退数十里。少时河阳守军亦至。光弼知河阳不可复，怀州不可守，乃命郝廷玉放弃孤城，率军西会。眼见得兵少粮尽，已不可与贼抗衡，乃索性退保闻喜，坚守不出。这一仗，史思明诱官军离险而出，然后仗着兵多将广，四面围攻，终将官兵杀得大败亏虚。是以黄河两岸尽为贼有。史思明解除了后顾之忧，乃率军西向，命史朝义为先锋，来取陕州。
        肃宗接得败报，大吃一惊。朝野内外，为之惶惶。李光弼军法森严。此次兵败，乃上表朝廷，请求重责贬官。肃宗这次还算明白，知关东战事尚要依靠李光弼，再则也知兵败乃仆固怀恩违令所致。为肃军纪，乃将李光弼贬官两级，仍兼领河中节度使、行副元帅事，收集大军，声援关中。一面增兵陕州，防贼西犯。
        欲知贼兵如何西犯，请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卅五回      卫伯玉陕州破敌    史朝义驿馆弑父

        却说陕州守将乃神策节度使卫伯玉。闻得河阳兵败，料贼兵必西向来犯。乃修城屯粮，激励将士，以抗贼兵。正好朝廷又增派兵将，其心始安。不日，探马来报：史思明已至宜阳，令其子史朝义为先锋，离此只有百余里了。卫伯玉忙集诸将商议道：“贼兵趁胜而来，必骄而无备，我当出奇兵半道腰击，先挫其锐气，然后守城。”遂亲率一万人马出城埋伏。这日，史朝义来至一处，地名姜家坂，见天色将晚，乃安营扎寨。他只道官军不敢轻出，稍加布置，便放心歇息。不料正酣睡间，蓦地一声炮响，四面杀声大起，无数官军撞进寨来，逢人便砍。贼兵乱作一团。史朝义见状，料难迎敌，遂带了几个亲随将士，冲出重围，落荒而逃。剩下的贼兵无人率领，亦各自逃生。官军大获全胜，收兵回城。史朝义性情宽厚，待下有恩，虽然败走，尚能收拾败卒，整肃一番，再来攻城。
        来至城下，见城头上空无一人，城中一片寂静。史朝义不由大疑道：“难道唐兵弃城而逃了？”部将骆悦道：“唐兵昨日尚胜一阵，决不会轻易溃逃。城中必有埋伏。”史朝义道：“纵有埋伏，也不足惧。攻入再说。”言罢，挥军上城。贼兵方上得城半腰，只听得城上一阵“当当”锣响，顿时旌旗遍竖，士卒林立。无数利箭射将下来，接着便是石块砖头一齐抛掷。那些中箭带伤的贼兵，一个个从云梯上滚将下来。没有摔死的，也跌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史朝义见城中有准备，料一时不能取胜，也只得暂时收兵，择地安营。因惧官军劫营，乃多遣将士巡逻。才过三更，只听得城头上炮响连天，火把齐明，人声鼎沸。史朝义从梦中惊醒，慌忙跳将起来，令将士赶快迎敌。哪知待贼兵整队出营，城上早已毫无声息。黑夜中，史朝义不敢出击，乃令将士回营歇息。才躺下不久，又闻得后山上战鼓咚咚，喊声阵阵。贼兵又大吃一惊，慌忙爬将起来，待披得甲，操起戈时，鼓声又悄然而逝。贼兵忙了一天，夜间又乱了一夜，到得拂晓，真个筋疲力尽、头昏脑胀，和衣而卧。蓦地一阵梆子响，四面射来无数火箭，早将帐蓬烧着，贼兵冲出营寨，哪见官军半个影子！史朝义一夜三惊，知陕州有能将防守，一时难以攻下，乃传令退回永宁，待大军到时，再拼力攻城。
        史思明接得前军败报，心中大怒。乃率亲军五百至永宁，立召史朝义及部将骆悦、蔡文景、许季常等斥之道：“陕州并无大敌，而你等却连战连败，挫我军锐气。不将你等正法，何以服众！”说罢，喝左右将四人推出斩首。史朝义性宽厚，将士多附之。见其有难，众将一齐上前求情。思明见众意难违，遂赦四人死罪。手指朝义叹道：“你这畜生如此胆怯无能，何能助我成大事？看样子还是要指望朝清了。今看父子之情、众将之面，饶你不死。明日带本部兵马去姜家坂筑三角城，以为我军屯粮之所，限一天完工。若再懈怠违令，两罪俱罚，定斩不赦。”史朝义等得了性命，鼠窜而去。
        次日五更，史朝义即率军筑城。傍晚，史思明果至。见城尚未完备，乃痛骂史朝义。叱他延缓，并令连夜构筑。朝义道：“将士自五更劳作至今，已疲惫不堪，请允许稍歇片刻，再行构筑。”思明大怒道：“你敢惜士卒之力而违我令么？“朝义无奈，只好亲自督促将士连夜筑之。思明见了，怒气稍解，乃据鞍打盹。无何醒来，乃上马回鹿桥驿馆歇息。临行回顾朝义道：“再限你明日攻下陕州。不然三最俱罚，决不轻饶。那时莫怪父子无情。”言讫打马而去，且行且语道：“俟攻下陕州，立斩这个无能的畜生！”朝义闻言，心中大惧，几乎晕倒。
        原来胡人诸子无嫡庶之分，而以少者为尊。史思明未显达时，即与一女子私通而使之怀孕。彼时有一强豪辛氏之女，尚未嫁人。偶窥见思明，暗生羡慕，遂告其双亲，云欲嫁之。父母以思明微贱，不欲相许。偏此女寻死觅活，誓死不改初衷。没奈何，只得听其自便。思明既得辛氏，当然欢爱。不多时，其先私遇之女已生一子，即是朝义。后史思明得安禄山荐举，渐次发迹，积功将军。辛氏亦生子朝清。思明常谓人道：“我自得辛氏后，累累加官添丁，想是我妻福命所致。”于是益宠辛氏，爱及朝清，而渐嫉朝义。只是朝义素性循谨，待下有恩，而朝清侍宠生骄，性躁残暴，淫酗好杀。故将士多乐附朝义，怨恨朝清。所以史思明僭号称帝，已立辛氏为后，独建储一事始终未决。只是以朝清坐享范阳，而屡以朝义为先锋，厮杀疆场，只望借官军之手可除其心中之患。偏朝义命不该绝，屡屡大难不死。故此次便借攻陕之事，欲以军法除之，好立朝清为太子。朝义自知素失父欢，今又三番两次以军法相胁，故自知性命难保，哪能不吓昏过去！就是其部下将佐，亦素知史思明暴戾嗜杀，故也人人自危。骆悦、蔡文景密谓朝义道：“城尚可连夜筑，陕州岂可一日而下？我等与大王过得今宵，明晚就要共赴黄泉了。”朝义流泪道：“陕州不下是死，能下也难活几日，我左右是个死了。”骆悦悄声道：“上久怀废长立幼之心，所以每每欲借机除掉眼中钉，大王岂不知之？今日只有强请主上收回成命，或可求生。”朝义大惊道：“这如何使得？”骆悦等道：“大王如不忍为，我等只有连夜投唐，以求生路了。”朝义闻言大哭道：“你等如何忍心背我投唐？不是促我速死么？”蔡文景道：“我等受大王厚恩，决不相负。只是眼下情势危急，不得已而为之，望大王早决。”朝义低头不语，只是叹气。骆悦等催促道：“生死只在顷刻，富贵只在翻手之间。大王空怀愚忠愚孝之心，则将一失足成千古恨矣！”朝义见夜已过半，急得搓手顿足，良久方道：“君等须好好谏请，勿惊父皇。”
        骆悦等得史朝义首肯，乃率亲信将士三百余人来至鹿桥驿。时史思明已寝，令所爱曹将军率众宿卫。骆悦等托言有事要禀报，令许季常请出曹将军，告以实情。曹闻言大惊道：“主上性暴法严。微末之过，尚且屠戮，况此以下犯上、以臣凌君乎？此事决不可为！”季常等闻言，均掣刀在手道：“怀王麾下壮士尽集于此，欲自谋生路，不得不如此。今谋既泄，将军愿从，便是大大的元勋，富贵与共。不然，我等也只有以性命相拼了。愿将军早决。”曹将军见事已至此，知不可拒，乃点头应允，引骆悦等直入馆驿。众宿卫见拥进许多持刀掣剑的将士，即上前喝止。骆悦等手起刀落，立杀数人，顿时驿内一片惊惶。众宿卫见其人多势众，况又有曹将军带路，乃束手后退。
        喧闹声将史思明从梦中惊醒，遂连呼曹将军，无人答应，心知有异，乃破窗而出，跃过垣墙，急趋马厩，欲跨马逃走。时骆悦等已入寝所，不见思明。伸手被中，其被尚温。知其方逃不远，乃命部下分头速寻。裨将周子俊穿窗登垣四望，见月光之下、马厩之前，有一人正跨鞍上马，遂喝问：“何人带马？”那人不答。周子俊乃弯弓发箭，正中其臂。那人大叫一声，坠落马下。子俊急逾垣出视，正是史思明。遂高声道：“寻着了！”骆悦等闻之，相继奔至。见史思明尚在抱臂呻吟，当即将其捆绑起来。思明尤喝道：“你等敢造反么？”骆悦答道：“我等奉命行事，何为造反？”思明问道：“何人之命？”答道：“怀王之命！”思明叹道：“我白天酒后失言，遂误会至此。”继之大呼道：“怀王在哪里？怀王在哪里？你等叫他速来见我。”骆悦戏谑道：“怀王正赶筑救命的三角城哩！哪里有空来见你！”思明道：“那你们带我去见他。谅他也不敢背弑父弑君之名。”骆悦冷笑道：“前有车，后有辙。君不见安氏父子之故事乎？”思明闻言，仰天长叹道：“你等杀我太早，使我不得到长安。”又复摇头自语道：“我一生杀人太多，故有此报应，有此报应哪！”顾见曹将军在侧，乃骂道：“你这厮坏我大事！我一向爱你如子，封爵重赏。事到临头却卖主求荣，我做鬼也不放你。”曹将军道：“我也是迫于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况父子骨肉至亲尚不能相容，何况你我？”说得史思明哑口无言。骆悦等不与多言，竟牵思明至柳泉驿。令蔡文景领兵守着，密嘱道：“你小心在意，勿使其走脱。尚有不测，立即除之。彼若得生，我等则死无葬身之地矣！”蔡文景应允，乃将思明推入密室，再加绳索紧缚。思明哀求道：“缚之太急，恳请松绑，容图后报。”文景冷笑道：“擒龙缚虎，安能不急？”
        骆悦将史思明安排妥当，遂来报史朝义道：“大事成矣！”朝义惊喜道：“惊吓了父皇吗？伤着了父皇吗？”骆悦答道：“那倒不曾。”朝义又问道：“父皇答应收回成命吗？”骆悦冷笑道：“彼现在我掌握之中，还有何言？我已令蔡文景好生照料，大王勿虑。只是应告知后军，免生他变。”乃唤许季常道：“你速去后军，将此情密告你父。然后同见周贽，就云陛下已立怀王为太子。”季常答应一声，飞马而去。季常乃许叔冀之子，叔冀与周贽正驻军福昌。一闻此信，周贽惊扑于地。季常忙将其扶起，许叔冀道：“我等有奶便是娘，何必论其是父是子？怀王必不负我等。”周贽道：“我随陛下多年，官高爵显，言听计从。正欲共图大事，何忍半途相负。”言罢，放声大哭。季常劝道：“丞相轻声。陛下现在怀王营中高坐，苦之不祥。当立召诸将告知陛下已立怀王为太子，以安军心。”周贽到了此时，也只得听许氏父子摆布。召诸将入账，谓已立怀王为太子。诸将不知内情，盲目称贺。许季常见事已办妥，叮嘱父亲几句，便驰还柳泉回禀朝义。朝义问骆悦道：“今日之事，如何处置？”骆悦道：“自古道：擒虎容易纵虎难。尚还政皇上，我等百口莫辨，身为粉碎。不如将其了结，我等拥大王登基，共图大事。”朝义凄然道：“以子弑父，于心何忍？”骆悦道：“大义灭亲，自古有之。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困死沙丘，统一华夏的隋文帝病中遇害，还有大王亲眼见的安禄山屠肠丧命，哪个不是成者为王败者寇？人到不得已之时必做不得已之事，父子之间亦是如此。大王岂可惧虚名而就实祸，斤斤于愚忠愚孝乎？”朝义始终支吾，莫知所云。骆悦等知朝义心中应允，只是事关父子名份，不好明言。乃撇下朝义，来至囚所，将史思明秘密缢杀。然后以毡裹尸，载于车中。禀过朝义，还军洛阳。路过福昌，骆悦伪传思明命，召周贽。周贽尚未知思明已死，闻命即至骆悦军中，立被拿下。问了个按兵不动、意图造反的罪名，枭首示众。然后伪传思明旨意，令太子怀王监国，以骆悦为大将军，总督军马。诸将见周贽被诛，又不明内情，谁敢异言？不一日来到洛阳，骆悦又伪称史思明暴卒，即日拥史朝义称帝，改元显圣。到了此时，内外将吏虽有疑心，谁敢再言？况史朝义为诸将加官进爵，又广散财帛，将官士卒皆受其恩惠，是以流言始息，军心乃安。
        却说史朝义弑父自立，知其弟朝清必不甘休，乃召骆悦等问计。悦道：“此事可令向贡、阿史那玉速往图之，迟则生变。”朝义大喜，立召二将，令其密图朝清，重赏而遣。二将乃率精骑五百，星夜驰往范阳。
        史朝清戕虐似其父而淫酗过之。养三千死士于帐下，皆剽悍亡命之徒。及向贡等至，朝清尚未知有变故，欣然召见。问其父安否？向贡伪云：“主上欲立大王为太子，特令贡等促王入侍。请大王遵旨即日启程。”朝清大喜，即命治装。自己入内辞其母道：“孩儿此去将立为太子。他日即可君临天下，母后便是太后了。”辛氏道：“我儿得为太子，可喜可贺。只是当防那孽种朝义。一旦攻下长安，天下粗定，即当设计除之，以绝后患。”朝清答应一声，便率亲兵出府。
        忽军校来报：向贡使高如震、高久仁率兵涌入牙城，不知何故。朝清心疑，乃披甲仗剑登上城楼，使人召向贡诘问。向贡知机谋泄露，乃潜伏隐处，但遣阿史那玉陈兵楼下，佯与辩答。朝清怒起，拈弓射之，立杀数人。阿史那玉佯败而走。朝清见其兵不多，乃逞勇下楼去追。才出城百步，只听得一声弓弦响，朝清翻身落马。原来是向贡趁朝清不曾提防，暗发一箭，正中朝清腰间。朝清坐不住马，立时栽倒在地。阿史那玉与二高见了，回转马头，杀散朝清随从，遂将朝清擒住，复与向贡等突入城中，出示朝义檄文。大意是史思明传位朝义，朝清暴戾贪虐，令当赐死，其余不问等语。朝清部下本怨其不仁，今见了朝义榜示，况朝清已被擒，故多俯首迎降，谁来争斗？只有张通儒闻变前来拒战。奈士卒离心，无人出力，遇敌即溃。张通儒方才张惶，正待逃走，早被乱箭射来，立时身亡。向贡入内搜得辛氏，乃将其与朝清一并杀死，范阳乃定。
        向贡自摄事，据史氏旧宫，广集财物，淫乱宫中，而使阿史那玉屯兵城外。阿史那玉心中愤愤不平，乃托言禀报军情，袭杀了向贡。谓其擅杀朝清母子，继而自称为范阳长史。高久仁、高如震不服，颇有微词。阿史那玉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将高久仁诱杀。高如震闻之大惊，单骑飞奔出城，来至军营，召集将士，谓阿史那玉屡屡滥杀无辜，即将出城围剿我等云云。众人大怒，于是一拥入城。阿史那玉惊闻兵变，仓猝迎战，被高如震等杀得大败，逃往武清，为李怀仙杀死。李怀仙见范阳有变，乃挥军杀来。高如震立足未稳，亦为李怀仙所杀。怀仙屯兵范阳，遣使上奏史朝义。史朝义乃以李怀仙为幽州节度使、燕京留守。范阳乱了月余，至此方才粗定。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卅六回      李光弼出镇临淮    郭子仪威震河东

        却说史朝义初登帝位，忙于安定人心，也无暇西顾。况范阳变乱迭起，根本动摇，又须安抚。接连忙了几个月方才粗定。那史朝义倒也能虚怀礼下，听言纳谏。军国要事，均决于大臣。然终是一勇之夫，无经略之才。是时，洛阳一带中原地区，因战乱致土地荒芜，颗粒无收，百姓四处逃荒，城邑榛墟，人相食之。而史朝义弑父篡位，人所不齿。诸将皆安禄山旧部，与史思明形同比肩，此时如何能心服朝义？史朝义召之，多拥兵自重，推脱不至。朝义心中焦急万分，意欲还兵范阳，乃与诸将商议道：“今陕州坚固，难以攻下，潼关更是天险，难以打开。北又有李光弼扼守。现我军人乏食，马缺料。我意欲弃洛阳回燕京，待机而动如何？”诸将或战或守，或进或退，莫衷一是。独许叔冀道：“陛下若还范阳，乃自输锐气，示弱于敌，人心一失，大事去矣。今虽难向西北二处发展，何不改向东南？江淮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唐廷供给，实赖于此。我若取之，不仅粮饷充足，且断唐室财源，而彼则成无水之鱼矣！我等何愁大事不成？”朝义鼓掌道：“将军之言，使孤家顿开茅塞。将军久在汴梁，就请总督军马，先取淮南，别开生路，走活全盘如何？”叔冀叩谢道：“末将蒙陛下委此重任，敢不效死？”朝义大喜，遂委叔冀为河南、淮南、汴州节度使，节制南线各路军马，起兵五万，进击申、光、许、宋诸州。
        肃宗在病中闻史朝义派兵南侵，江淮各州县告急文书如雪片飞来，急得寝食俱废，毫无主张。遂问计于李辅国、鱼朝恩等幸臣，亦张口结舌，唯劝皇上宽心，敕命各州县守土抗贼。各大臣虽心急如焚，一来是难见皇上之面，二来也实无良策献出。倒是太子豫进言道：“淮南以下，国家赋税所在。前时经刘展造反蹂躏，百姓已困。如再落入史逆之手，敌势得张，何日可平？要扼贼势，必得一德高望重、足智多谋的大将前去督师不可。”肃宗道：“你言诚有理，只目下谁能当此大任？”太子道：“非郭子仪不可！”肃宗闻言点头道：“郭子仪虽能当此重任，只怕久未带兵，年事已高耳。”鱼朝恩道：“郭子仪自邺郡兵败，久已闲散在家，猝然重任，不能无虑。”李辅国道：“江淮路遥，何堪老将奔走？况京师重地，亦须借其虎威。还是留其在京为好。”肃宗闻言道，又犹豫起来。还是太子道：“何不请郭子仪入宫问计？”肃宗道：“言之有理。”乃立宣郭子仪进宫。
        郭子仪接诏进宫，朝见毕，肃宗告以江淮危急之情道：“朕知将军素怀忧国忧民之志。现史逆南侵，老将军有何妙策以教寡人？”子仪道：“江淮富庶之地，半壁河山，如叛逆得手，如虎添翼，更难剿灭。为今之计，当遣一员上将，统率江淮各路军马以抗贼守土。”肃宗道：“朕知卿善能用兵，本以委卿前往。只是卿年过六旬，朕实不忍相烦。卿思何人为帅，可御贼兵？”子仪道：“国难当头，老臣岂能偷闲？如圣上恩准，老臣即日南下，虽死无恨。不然，命李光弼前往，亦可胜任。”太子道：“李光弼固守闻喜，声援关中、河东，岂可易之？”子仪道：“关中有潼关天险，可保无虞；河东兵精粮足，守亦有余。仆固怀恩勇猛非常，可代李光弼之职，阻敌北侵。”肃宗道：“爱卿良言，朕当从之。”乃召李光弼星夜入朝，任为河南副元帅、太尉兼侍中，都统河南、淮南、山南、江南、浙江等八道行营节度，率兵东讨，出镇临淮。又命仆固怀恩为朔方节度使，坚守河中，伺机讨逆。
        李光弼奉诏入京，日夜兼程，沿途劳顿，又感受风寒，至京时已患病在身。只因江淮危急，乃抱病出征，乘舆而行。循兰田，出武关，急驰疾行。路上闻许州失陷，部下有进言绕许州而走，光弼道：“许州乃河南重镇、兵家常争之地，是为江汉屏障，不容弃之。”乃下令兵进许州，又唤李日越授以密计。时有贼将伪潁川太守李春率军五千守许州，闻李光弼率军至，一面忙督军守城，一面遣人飞驰洛阳求救。待李光弼率军进至许州城下时，已闻史朝义遣谢钦让率兵三万来救，离许州也只二百余里了。李光弼谓众将道：“两日之内，必下许州。否则我军背腹受敌，必败无疑。望诸位严遵将令，依计行事。”诸将齐称遵命。光弼乃下命攻城，却又不十分上紧。士卒三三两两轮流攻打。李春在城上督军防守，见唐兵如此，不由哈哈大笑道：“人言李光弼用兵如神，原来不过如此。我援军将至，内外夹攻，必能生擒之。”有部将道：“闻李光弼长于守城，不善野战，今见果然。”是以李春不将李光弼放在心上。第三日夜间，许州城北、西、南三门之外，均燃起大火。贼兵慌忙报告李春。李春忙上城巡视，见唐兵无有动静，唯围在火边取暖而已，遂不以为意，唯嘱将士小心防守道：“救兵明日即至，你等今晚务必小心防守。”只有东门外无声无息。时至五更，正是天黑一团。冷风袭人之时，忽东门城楼火起，一片喊杀声，接着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城外官兵一拥而入。原来李日越奉了李光弼密令，率亲兵二十余人先混进城内，伪称逃荒百姓，待大兵至后，放火为号，出其不意，夺了城门。待李春率军前来堵截时，官兵已进入大半。李春见大势已去，乃返身开西门逃走。才出城门，正遇高晖。李春本不是高晖对手，况黑夜慌乱逃命之际，走马不过一回合，一个措手不及，便被高晖生擒过去。天色微明，官兵便已全占许州城。李光弼令全军歇息。傍晚得报，贼援兵已到，离城二十里下寨。光弼乃分兵派将，前去劫营。
        却说谢钦让来至许州不远，已闻许州失守，心中大惊。忙止住队伍，就地安营。不多时便有一些残兵败卒来到营外。一问方知是徐州败兵。谢钦让令唤几个人进帐，问及许州失守之事。众人答道：“唐兵声势浩大，人马众多，日夜攻打，故而城破。太守以下将官多被擒去，我们舍命突围而出，正遇将军到来。望将军收录，以免冻馁。”谢钦让命赐以饮食，后营歇息。三更过后，猛然营外炮响连天，杀声四起。原来是唐兵劫寨来了。那些兵贼远来疲惫，从梦中惊醒，才勉强起身迎敌，又见自家营中数处火起，有人高叫：“官兵来了，快走，快走！”原来先时进营的败卒，乃是唐兵假装留下作内应的。谢钦让见营中大乱，内外夹攻，知不可再战，乃传令退走。官兵杀了一阵，自收兵回城。天明，谢钦让收集残兵，人马已失去大半，军械粮草，亦多遗失。况许州已失，料不可强争，乃带了残兵败将回洛阳请罪去了。
        却说李光弼计破许州，生擒守将，又击溃来援贼兵，夺得了许多兵需，兵民皆欢欣鼓舞，人心大振。光弼乃令李日越留守许州，自己率兵继续东行，直达临淮。时贼帅许叔冀围李岑于宋州已数月。李岑四处求援，皆无兵至。当初田神功平刘展，逗留淮南，养兵自重；尚衡、殷仲卿二人不和，于兖州，郓州之间相持不下；来瑱稳驻襄阳，亦坐视不救。贼兵大有破宋州，然后大举南下之势。监军使邢延恩见自家兵少，乃劝李光弼退保扬州。光弼道：“朝廷将江淮重托于我，我岂可贪生怕死、退让贼寇？况且贼人也不知我虚实，若出其不意奇袭之，贼兵必然惊走，我等便可保境安民。”遂令尚衡兵进汴州，殷仲情取定陶，来瑱率兵进郾城。三路人马一起行动，以分贼之势。再令田神功率兵北上，以解宋州之围。自己则率轻骑五千趋徐州。诸将素畏光弼军法严厉，一接军令，均不敢怠慢，立即行动。光弼才至徐州，田神功便已大破许叔冀，解了宋州之围。光弼得报大喜，一面申奏朝廷，一面严令诸将沿兖、郓、宋、许等州县设防，不使贼兵南下。一处有警，八方支援。自己坐镇临淮，总督提调，遏制贼势。肃宗闻李光弼屡战屡胜，江淮得保，心中大喜。乃封李光弼为临淮王，驻节宋州，率江淮各路人马伺机北上讨贼。
        江淮才得安定，不想河东又军乱迭起。先是悍将乱兵杀死节度使邓景山，自推兵马使辛云京为节度使；未几，绛州行营又乱，前锋将王元振杀死都统李国贞；随后，镇西北庭行营兵又杀死节度使荔非元礼，自推裨将白孝德为统帅。警报络绎不绝。肃宗本常生病，少理朝政。大臣奏章，军国要事，均由李辅国、鱼朝恩及程元振等几个宦官传递和禀报，宫内自有张后把持，即使太子和宰相亦难见皇上之面。众宵小内外勾结，弄权误国，欺君罔上。肃宗倒得听他们言语，自己反无权无威。因此上渐抑郁寡欢，病体加重。忽接得河东惊报，益觉头皮发麻，忧心忡忡。李辅国等还是老一套：太平时弄权，危急时推却。还是肃宗召太子和宰相元载问计，意欲请郭子仪出镇河东。元载道：“皇上圣明。河东地处要冲，将士一再作乱，若与叛贼相勾结，危害甚大。郭子仪原为朔方节度使，深得军心。今河东驻军正是朔方旧部。如用郭子仪必能驾驭，使之转危为安。”太子亦道：“郭子仪乃宽厚长者，德高望重，各军敬服，必能以柔克刚。如用他人，恐将士不服，又生他变。”时鱼朝恩在侧，开言道：“郭子仪闲置数年，恐心存怨望，不肯尽力，有误大事。”元载道：“郭子仪素怀忠义，为国忧民。昔日重兵在握尚且闻诏就道，不计个人得失。今国难当头，必能尽心尽力，何必多疑？”肃宗见元载言之有理，乃环顾李辅国等道：“卿等之意如何？”李辅国等本无知小人，有何见识？至此落得顺水推舟，俱言圣意可行。于是，肃宗下诏，拜郭子仪为朔方、河中节度使，知诸道节度行营，兼兴平定国副元帅，晋封汾阳王，即日出镇绛州。
        郭子仪早已闻得河东军乱，心急如焚。一得诏旨，立即进言谢恩。有李辅国挡驾道：“皇上病重，不见大臣。将军请回，即日出发就是。”子仪流泪道：“老臣受命，将死于外，不见陛下，死不瞑目。”李辅国也为其诚所动，乃入内奏知。肃宗遂就病榻之前召见郭子仪道：“河东之事，一以委卿。望卿抚军安民，勿负朕意。”郭子仪磕头谢恩道：“老臣深受国恩，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子仪回家，收拾起程。子郭晞谏道：“朝廷听信奸佞，猜忌功臣。大人年已六十有六，何能长途劳顿？况久违兵旅，河东军心正乱，岂知尊卑上下？倘若误伤，有损大人一世威名。大人何不称病辞职，让朝廷另请高明。”子仪喝道：“胡说！国家危难之际，军民水火之中。我身为大臣，不为国分忧，为民出力，还待何时！我岂不知此去凶险？只要能使得河东安定，便是国家之福。我岂能计较个人安危得失！便有不测，亦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长子郭曜道：“大人有忠君爱国之举，孩儿们岂无忠孝为民之心？我意欲代大人前往绛州，倘侥幸成功，孩儿亦忠孝两全，身名不朽了。”子仪摇头道：“你等前去岂能镇得住？不要为我一个而误了国家大事！”遂不听劝阻，留郭曜在家，自带了郭晞等人和三千铁骑，星夜赴绛州去了。
        郭子仪来至绛州，将士们无不欢欣相庆。王元振见军心如此，心内怀惧，勉强前来参见。郭子仪责其擅杀主将之罪，命权且关押，听候处置。又召集诸将士，晓以大义，查实首谋作乱的二十多个将士。为肃军纪，子仪将这些人与王元振一并斩首，宣布胁从不问，军心乃安。又命人将王元振首级传示河东及镇西北庭行营。辛云京、白孝德闻风生畏，亦查实首乱之人，将其正法。然后带着首级亲至绛州谢罪。子仪见首恶既除，也不追究，唯令约束将士，奉公守法，爱惜百姓。辛云京等唯唯而退。至此，河东诸镇方才安定，军民大悦。
        却说上皇自迁居西内后，即不食荤腥，郁郁寡欢。及蜀中道士寻访贵妃仙踪后，益思念之，盼望重聚。乃辟谷运气，常常数日不食，七八十岁人如何经受得住如此折磨？此名为求仙，实欲速死！一夕，自觉气息甚微，知将离人世，乃嘱内侍为之沐浴更衣，安卧榻上，切勿打扰。次日黎明，内侍蹑足窥视，上皇已双目紧闭，四肢僵硬，气息俱无矣！计玄宗在位四十三年，在蜀两年，还京又五年，寿七十八岁而崩。一代英主，只为后期内倚权相，外宠番将，姑息养奸，声色犬马，以致酿成安史叛乱，社稷倾覆，仓皇西逃，几不得归。虽然后来得重返故里，却是晚景凄凉，毫无情趣。想也许是天意示惩吧。
        肃宗已有好几个月未朝上皇，蓦闻上皇仙逝，不免悲悔交集，号恸不食，病亦转剧。只得令太子豫监国，苗晋卿摄行冢宰，于太极殿治丧。众大臣哭丧守灵，军民亦哀挽叹惜。番官追怀上皇遗德，剺面割耳者，多至四百余人。
        欲知唐廷之内有何变故，且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卅六回      李光弼出镇临淮    郭子仪威震河东

        却说史朝义初登帝位，忙于安定人心，也无暇西顾。况范阳变乱迭起，根本动摇，又须安抚。接连忙了几个月方才粗定。那史朝义倒也能虚怀礼下，听言纳谏。军国要事，均决于大臣。然终是一勇之夫，无经略之才。是时，洛阳一带中原地区，因战乱致土地荒芜，颗粒无收，百姓四处逃荒，城邑榛墟，人相食之。而史朝义弑父篡位，人所不齿。诸将皆安禄山旧部，与史思明形同比肩，此时如何能心服朝义？史朝义召之，多拥兵自重，推脱不至。朝义心中焦急万分，意欲还兵范阳，乃与诸将商议道：“今陕州坚固，难以攻下，潼关更是天险，难以打开。北又有李光弼扼守。现我军人乏食，马缺料。我意欲弃洛阳回燕京，待机而动如何？”诸将或战或守，或进或退，莫衷一是。独许叔冀道：“陛下若还范阳，乃自输锐气，示弱于敌，人心一失，大事去矣。今虽难向西北二处发展，何不改向东南？江淮富庶之地，鱼米之乡，唐廷供给，实赖于此。我若取之，不仅粮饷充足，且断唐室财源，而彼则成无水之鱼矣！我等何愁大事不成？”朝义鼓掌道：“将军之言，使孤家顿开茅塞。将军久在汴梁，就请总督军马，先取淮南，别开生路，走活全盘如何？”叔冀叩谢道：“末将蒙陛下委此重任，敢不效死？”朝义大喜，遂委叔冀为河南、淮南、汴州节度使，节制南线各路军马，起兵五万，进击申、光、许、宋诸州。
        肃宗在病中闻史朝义派兵南侵，江淮各州县告急文书如雪片飞来，急得寝食俱废，毫无主张。遂问计于李辅国、鱼朝恩等幸臣，亦张口结舌，唯劝皇上宽心，敕命各州县守土抗贼。各大臣虽心急如焚，一来是难见皇上之面，二来也实无良策献出。倒是太子豫进言道：“淮南以下，国家赋税所在。前时经刘展造反蹂躏，百姓已困。如再落入史逆之手，敌势得张，何日可平？要扼贼势，必得一德高望重、足智多谋的大将前去督师不可。”肃宗道：“你言诚有理，只目下谁能当此大任？”太子道：“非郭子仪不可！”肃宗闻言点头道：“郭子仪虽能当此重任，只怕久未带兵，年事已高耳。”鱼朝恩道：“郭子仪自邺郡兵败，久已闲散在家，猝然重任，不能无虑。”李辅国道：“江淮路遥，何堪老将奔走？况京师重地，亦须借其虎威。还是留其在京为好。”肃宗闻言道，又犹豫起来。还是太子道：“何不请郭子仪入宫问计？”肃宗道：“言之有理。”乃立宣郭子仪进宫。
        郭子仪接诏进宫，朝见毕，肃宗告以江淮危急之情道：“朕知将军素怀忧国忧民之志。现史逆南侵，老将军有何妙策以教寡人？”子仪道：“江淮富庶之地，半壁河山，如叛逆得手，如虎添翼，更难剿灭。为今之计，当遣一员上将，统率江淮各路军马以抗贼守土。”肃宗道：“朕知卿善能用兵，本以委卿前往。只是卿年过六旬，朕实不忍相烦。卿思何人为帅，可御贼兵？”子仪道：“国难当头，老臣岂能偷闲？如圣上恩准，老臣即日南下，虽死无恨。不然，命李光弼前往，亦可胜任。”太子道：“李光弼固守闻喜，声援关中、河东，岂可易之？”子仪道：“关中有潼关天险，可保无虞；河东兵精粮足，守亦有余。仆固怀恩勇猛非常，可代李光弼之职，阻敌北侵。”肃宗道：“爱卿良言，朕当从之。”乃召李光弼星夜入朝，任为河南副元帅、太尉兼侍中，都统河南、淮南、山南、江南、浙江等八道行营节度，率兵东讨，出镇临淮。又命仆固怀恩为朔方节度使，坚守河中，伺机讨逆。
        李光弼奉诏入京，日夜兼程，沿途劳顿，又感受风寒，至京时已患病在身。只因江淮危急，乃抱病出征，乘舆而行。循兰田，出武关，急驰疾行。路上闻许州失陷，部下有进言绕许州而走，光弼道：“许州乃河南重镇、兵家常争之地，是为江汉屏障，不容弃之。”乃下令兵进许州，又唤李日越授以密计。时有贼将伪潁川太守李春率军五千守许州，闻李光弼率军至，一面忙督军守城，一面遣人飞驰洛阳求救。待李光弼率军进至许州城下时，已闻史朝义遣谢钦让率兵三万来救，离许州也只二百余里了。李光弼谓众将道：“两日之内，必下许州。否则我军背腹受敌，必败无疑。望诸位严遵将令，依计行事。”诸将齐称遵命。光弼乃下命攻城，却又不十分上紧。士卒三三两两轮流攻打。李春在城上督军防守，见唐兵如此，不由哈哈大笑道：“人言李光弼用兵如神，原来不过如此。我援军将至，内外夹攻，必能生擒之。”有部将道：“闻李光弼长于守城，不善野战，今见果然。”是以李春不将李光弼放在心上。第三日夜间，许州城北、西、南三门之外，均燃起大火。贼兵慌忙报告李春。李春忙上城巡视，见唐兵无有动静，唯围在火边取暖而已，遂不以为意，唯嘱将士小心防守道：“救兵明日即至，你等今晚务必小心防守。”只有东门外无声无息。时至五更，正是天黑一团。冷风袭人之时，忽东门城楼火起，一片喊杀声，接着城门大开，吊桥放下，城外官兵一拥而入。原来李日越奉了李光弼密令，率亲兵二十余人先混进城内，伪称逃荒百姓，待大兵至后，放火为号，出其不意，夺了城门。待李春率军前来堵截时，官兵已进入大半。李春见大势已去，乃返身开西门逃走。才出城门，正遇高晖。李春本不是高晖对手，况黑夜慌乱逃命之际，走马不过一回合，一个措手不及，便被高晖生擒过去。天色微明，官兵便已全占许州城。李光弼令全军歇息。傍晚得报，贼援兵已到，离城二十里下寨。光弼乃分兵派将，前去劫营。
        却说谢钦让来至许州不远，已闻许州失守，心中大惊。忙止住队伍，就地安营。不多时便有一些残兵败卒来到营外。一问方知是徐州败兵。谢钦让令唤几个人进帐，问及许州失守之事。众人答道：“唐兵声势浩大，人马众多，日夜攻打，故而城破。太守以下将官多被擒去，我们舍命突围而出，正遇将军到来。望将军收录，以免冻馁。”谢钦让命赐以饮食，后营歇息。三更过后，猛然营外炮响连天，杀声四起。原来是唐兵劫寨来了。那些兵贼远来疲惫，从梦中惊醒，才勉强起身迎敌，又见自家营中数处火起，有人高叫：“官兵来了，快走，快走！”原来先时进营的败卒，乃是唐兵假装留下作内应的。谢钦让见营中大乱，内外夹攻，知不可再战，乃传令退走。官兵杀了一阵，自收兵回城。天明，谢钦让收集残兵，人马已失去大半，军械粮草，亦多遗失。况许州已失，料不可强争，乃带了残兵败将回洛阳请罪去了。
        却说李光弼计破许州，生擒守将，又击溃来援贼兵，夺得了许多兵需，兵民皆欢欣鼓舞，人心大振。光弼乃令李日越留守许州，自己率兵继续东行，直达临淮。时贼帅许叔冀围李岑于宋州已数月。李岑四处求援，皆无兵至。当初田神功平刘展，逗留淮南，养兵自重；尚衡、殷仲卿二人不和，于兖州，郓州之间相持不下；来瑱稳驻襄阳，亦坐视不救。贼兵大有破宋州，然后大举南下之势。监军使邢延恩见自家兵少，乃劝李光弼退保扬州。光弼道：“朝廷将江淮重托于我，我岂可贪生怕死、退让贼寇？况且贼人也不知我虚实，若出其不意奇袭之，贼兵必然惊走，我等便可保境安民。”遂令尚衡兵进汴州，殷仲情取定陶，来瑱率兵进郾城。三路人马一起行动，以分贼之势。再令田神功率兵北上，以解宋州之围。自己则率轻骑五千趋徐州。诸将素畏光弼军法严厉，一接军令，均不敢怠慢，立即行动。光弼才至徐州，田神功便已大破许叔冀，解了宋州之围。光弼得报大喜，一面申奏朝廷，一面严令诸将沿兖、郓、宋、许等州县设防，不使贼兵南下。一处有警，八方支援。自己坐镇临淮，总督提调，遏制贼势。肃宗闻李光弼屡战屡胜，江淮得保，心中大喜。乃封李光弼为临淮王，驻节宋州，率江淮各路人马伺机北上讨贼。
        江淮才得安定，不想河东又军乱迭起。先是悍将乱兵杀死节度使邓景山，自推兵马使辛云京为节度使；未几，绛州行营又乱，前锋将王元振杀死都统李国贞；随后，镇西北庭行营兵又杀死节度使荔非元礼，自推裨将白孝德为统帅。警报络绎不绝。肃宗本常生病，少理朝政。大臣奏章，军国要事，均由李辅国、鱼朝恩及程元振等几个宦官传递和禀报，宫内自有张后把持，即使太子和宰相亦难见皇上之面。众宵小内外勾结，弄权误国，欺君罔上。肃宗倒得听他们言语，自己反无权无威。因此上渐抑郁寡欢，病体加重。忽接得河东惊报，益觉头皮发麻，忧心忡忡。李辅国等还是老一套：太平时弄权，危急时推却。还是肃宗召太子和宰相元载问计，意欲请郭子仪出镇河东。元载道：“皇上圣明。河东地处要冲，将士一再作乱，若与叛贼相勾结，危害甚大。郭子仪原为朔方节度使，深得军心。今河东驻军正是朔方旧部。如用郭子仪必能驾驭，使之转危为安。”太子亦道：“郭子仪乃宽厚长者，德高望重，各军敬服，必能以柔克刚。如用他人，恐将士不服，又生他变。”时鱼朝恩在侧，开言道：“郭子仪闲置数年，恐心存怨望，不肯尽力，有误大事。”元载道：“郭子仪素怀忠义，为国忧民。昔日重兵在握尚且闻诏就道，不计个人得失。今国难当头，必能尽心尽力，何必多疑？”肃宗见元载言之有理，乃环顾李辅国等道：“卿等之意如何？”李辅国等本无知小人，有何见识？至此落得顺水推舟，俱言圣意可行。于是，肃宗下诏，拜郭子仪为朔方、河中节度使，知诸道节度行营，兼兴平定国副元帅，晋封汾阳王，即日出镇绛州。
        郭子仪早已闻得河东军乱，心急如焚。一得诏旨，立即进言谢恩。有李辅国挡驾道：“皇上病重，不见大臣。将军请回，即日出发就是。”子仪流泪道：“老臣受命，将死于外，不见陛下，死不瞑目。”李辅国也为其诚所动，乃入内奏知。肃宗遂就病榻之前召见郭子仪道：“河东之事，一以委卿。望卿抚军安民，勿负朕意。”郭子仪磕头谢恩道：“老臣深受国恩，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子仪回家，收拾起程。子郭晞谏道：“朝廷听信奸佞，猜忌功臣。大人年已六十有六，何能长途劳顿？况久违兵旅，河东军心正乱，岂知尊卑上下？倘若误伤，有损大人一世威名。大人何不称病辞职，让朝廷另请高明。”子仪喝道：“胡说！国家危难之际，军民水火之中。我身为大臣，不为国分忧，为民出力，还待何时！我岂不知此去凶险？只要能使得河东安定，便是国家之福。我岂能计较个人安危得失！便有不测，亦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长子郭曜道：“大人有忠君爱国之举，孩儿们岂无忠孝为民之心？我意欲代大人前往绛州，倘侥幸成功，孩儿亦忠孝两全，身名不朽了。”子仪摇头道：“你等前去岂能镇得住？不要为我一个而误了国家大事！”遂不听劝阻，留郭曜在家，自带了郭晞等人和三千铁骑，星夜赴绛州去了。
        郭子仪来至绛州，将士们无不欢欣相庆。王元振见军心如此，心内怀惧，勉强前来参见。郭子仪责其擅杀主将之罪，命权且关押，听候处置。又召集诸将士，晓以大义，查实首谋作乱的二十多个将士。为肃军纪，子仪将这些人与王元振一并斩首，宣布胁从不问，军心乃安。又命人将王元振首级传示河东及镇西北庭行营。辛云京、白孝德闻风生畏，亦查实首乱之人，将其正法。然后带着首级亲至绛州谢罪。子仪见首恶既除，也不追究，唯令约束将士，奉公守法，爱惜百姓。辛云京等唯唯而退。至此，河东诸镇方才安定，军民大悦。
        却说上皇自迁居西内后，即不食荤腥，郁郁寡欢。及蜀中道士寻访贵妃仙踪后，益思念之，盼望重聚。乃辟谷运气，常常数日不食，七八十岁人如何经受得住如此折磨？此名为求仙，实欲速死！一夕，自觉气息甚微，知将离人世，乃嘱内侍为之沐浴更衣，安卧榻上，切勿打扰。次日黎明，内侍蹑足窥视，上皇已双目紧闭，四肢僵硬，气息俱无矣！计玄宗在位四十三年，在蜀两年，还京又五年，寿七十八岁而崩。一代英主，只为后期内倚权相，外宠番将，姑息养奸，声色犬马，以致酿成安史叛乱，社稷倾覆，仓皇西逃，几不得归。虽然后来得重返故里，却是晚景凄凉，毫无情趣。想也许是天意示惩吧。
        肃宗已有好几个月未朝上皇，蓦闻上皇仙逝，不免悲悔交集，号恸不食，病亦转剧。只得令太子豫监国，苗晋卿摄行冢宰，于太极殿治丧。众大臣哭丧守灵，军民亦哀挽叹惜。番官追怀上皇遗德，剺面割耳者，多至四百余人。
        欲知唐廷之内有何变故，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