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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4 18:43: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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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悯的情怀——这一点极为重要。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它不仅是一种人文素质,而且是一种艺术态度和写作立场。中国知识分子习惯于按照某种既成的观念体系体验世界,体验自己。许多作家不是作为艺术创作的主体,而是作为特定的社会意识、群体观念的表达者而从事创作的。他们的作品极易成为某一时代某一思潮的载体且获得巨大的成功。这些作品在某一层面当然也有可敬之处,但由此而导致的较少具有独立的个性特征和审美价值,却给历史留下了永久的文学遗憾。也许作家一定要经历一个这样的精神环节,把自己从具体的时代、具体的社会群体中抽离出来,从所有既成的意识形态中抽离出来,直接面对自己作为生命本体的存在,也就是直接面对作为个人的自己。只有这样的个人才能保证文学创作的主体性,只有这种个人的创作才能保证既以人性作为文学的对象,又以人性作为文学的主体。当他返身历史与社会之中时,他所看到的将是对人性的摧残,对尊严的凌辱。当他在创作中涉及历史与社会、时代与国家、政治与群体时,他将以个人的名义,对这些事物进行想象与虚构,或者说,是在将这一切打碎以后,按着人性的要求进行重组与再造。这样的文学世界恰是对历史实存的否定与抗议。这样的文学才可能具有心灵的色彩、个性的特征,才可能给人们带来超越现实、直指天国的审美自由。中国作家因为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精神力量成为个人,所以只能努力将历史实存“真实地”映现在自己的作品中,而缺乏文学所必不可少的想象与虚构、重组与再造。这样的文学只能给人以现念的束缚,而永远不可能给人以审美的自由。
汪曾祺也曾有过这种教训,他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创作,基本属于这种非文学假文学现象。但他禀赋卓越,天性明敏,没有让自己走得太远。当他致力于田园乌托邦式的写作时,他是受着陶渊明、废名、沈从文的精神传统的驱使,受着一个民族的乌托邦观念的驱使,这一定程度地可以说是从一种意识形态转向另一种意识形态。尽管那些作品至善至美,堪称绝唱,但总能隐隐约约显示出他对历史真相和自身责任的规避,显示出他的精神软弱与自欺。当这层乌托邦纱幕渐渐远去,汪曾祺小说的真实性、主体性才变得多了一些,浓了一些,他作为一个作家的个人性、自信心才变得强了一些,足了一些。他既不满足于代圣贤立言,也不满足于代时代发言。他要以个人的名义重新认识世界,认识文学,重新确立自己的艺术态度扣艺术立场。他要写他自己对人生的体验,要表达他自己对人性痛苦的理解与悲悯。他不但敢于洞悉人生的真相(无尽的压抑与劳苦),敢于洞悉世界的真相(无休的败落与灭亡),而且有了一定的力量担当这真相。一个艺术家担当世界的方式,就是用自己的作品,对人性的苦难与世界的灭亡作温情的抚慰,悲悯的哀吟,绝望的抗议。曹雪芹、鲁迅曾经这样做过,卡夫卡、波特莱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等等许多大师都曾经这样做过。古稀之后的汪曾祺,终于也在鼓足勇气,渐渐学习着这样做去。这给浮躁浅俗的中国文学带来了一丝福音,对中国作家也具有某种警示意义。他虽然未能写出规模宏大的作品,但那些三、五千字的短制,常常具有撼人心魄的力量。除了上文提到了几篇外,还有几篇更加精妙的杰作,值得我们反复品味。我指的是《合锦》、《小孃孃》、《晚饭花》、《兽医》。
一幅合锦挂在壁上,象征着师爷魏小坡的教养与地位。但在这个书香之家的败落过程中,“猫也瘦了,狗也瘦了,人也瘦了,花也瘦了。”一连四个阴气逼人的瘦字,写出了整个世界的衰败与灭亡。合锦在墙上受潮脱落,正好成为这灭亡的象征。人则在灭亡的恐惧中,备受扭曲。《小孃孃》比《合锦》更加凄惨。诗礼名家之后谢普天,与小姑姑共同担当着家族败落、世道沦丧的命运。他们在风雨飘摇中相依为命,尽力给对方献上一丝温情与慰藉,同时也被乱伦的罪恶感沉沉压住。外部的摧折与内部的自噬交互作用,构成了一幅狰狞阴惨的灭亡景象。小姑姑难产而死,谢普天掘开大地将她埋得极深极深,然后他远走他乡,不知所终。小说中谢普天两次离乡,实际上是想摆脱历史的支配,从而摆脱灭亡的命运与心境。他终于消失于历史深处,留下这个埋有小姑姑尸骨的悲哀庭院向历史哀泣。《晚饭花·晚饭花》中,透过王玉英青春的远逝和晚饭花的凋零,不难听出人生加梦、万物皆空的深重悲叹。而《晚饭花·珠子灯》则把这种悲叹的情绪与气氛推到了顶点。孙淑芸的青春不是消蚀于柴米油盐的操劳,而是萎谢于寡居守节的孤独郁闷之中。她成年累月躺在病床上,听着珠子灯一串一串地掉下珠子的破碎声。串珠的流苏陪着她的生命一节一节地朽烂,凄清冷脆的珠子声则成了她无奈的呻吟。在她死后,人们“还听见散线的玻璃珠子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真是人去楼空,只有绝望的哀鸣成为历史的回声。
最奇怪的作品也许是《兽医》。这是汪曾祺小说中最简洁最老到的文字,似乎也是他最温馨最绵柔的作品。在小说的开头,作者似乎还想重演八十年代的故技,极力渲染老兽医姚有多的传奇神异之处(如他治牲口六针见效之类),但汪曾祺再也恢复不了那份情致,而是马上转向“姚有多的女人前两年得病死了”的叙述。经媒婆撮合,他和寡妇顺子妈缔结姻缘。两位丧偶者结为夫妇,这是极平常极平淡的故事,作品甚至有点象刻意制造大团圆结局的平庸之作。可当写到“顺子妈把发髻边的小白花换成一朵大红剪绒喜字,脱了银灰色的旧鞋,换了一双绣了秋海棠的新鞋除了孝”时,浩瀚的悲哀汹涌而来。她这究竟是面对着一场喜事还是一场丧事?她应该快乐还是应该悲哀?这短暂的人生还要经受多少磨难才能走到尽头?由此很容易联想到《露水》中那位女性。在死了丈夫之后,她靠上了一位萍水相逢的男人。可这位偕她卖唱的露水丈夫很快也死了,女人再一次面对丧偶与孤独的命运。《兽医》本不想写得象《露水》这样寒凉,而是极力写得温柔和美,极力让每个不幸的人都得到归宿与抚慰。然而这抚慰众生、怜恤万物的心愿,恰恰暴露了内心深处的孤独、脆弱与寒凉。越是想温慰世界,越是会发现广大无边的寒凉。或者倒过来说,越是充分体验过寒凉的人,越是急于给这个世界一丝温慰。《兽医》正是以温馨的情调,表现了生命的荒寒与无望。
这也是汪曾祺近年小说的共同主题和情调。他不但用故事、用人物、用人性的扭曲表现着这种主题,还借助于特定的物象与意象表达着这种艺术体验。合锦是由多幅画作拼合而成,在朽坏过程中,一块一块地脱落,生发出与“合”相反的意义。玻璃珠子从灯体上掉落时,也是走向与“串”相反的方向。“合”与“串”共同的反义意象即是“散”,这个“散”字与落、掉、凋、瘦、冷、夜、黑、病、死等等一系列阴性词一起,共同传导出汪曾祺对于这个时代、这种生活、这种人生的总体体验。这正是标准的末世感或曰末日感。可以相信,这种末世体验早就敲击过他的神经,只是需要一个漫长的黑夜,让它不断发育、凝聚、扩展。直到某一天,它足以挤掉他心中一切固有的观念——亲情期待、温馨向往、权威崇拜、逍遥妄想,才能将他从这一切束缚中解放出来。当汪曾祺摆脱束缚,面对他的真实的体验时,他才找到一个真实的自己。他终于鼓起艺术勇气,大胆表现他的真实的体验与真实的自己。这时,作为作家的汪曾祺,以及作为人的汪曾祺,第一次获得了主体性。他的精神面貌和文学面貌均有可喜的变化。由于他的一以贯之的风格的限制,他依然只截取平淡平常的生活片断,依然回避大波大澜或狰狞可怖的题材,因而他的作品始终规模不大、格局偏小,更无气势可言。但他已经作出了很大努力,已经达到了他所能达到的高度。我们无需苛求之,倒应格外珍惜之——既珍惜他的独一无二的文学成果,也珍惜他的艰难曲折的文学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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