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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3 12: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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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先生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
高先生性子很急,爱生气。生起气来不说话,满脸通红,脑袋不停地剧烈地摇动。他家
世寒微,资格不高,故多疑。有时别人说了一两句不中听的话,或有意,或无意,高先生都
会多心。比如有的教员为一点不顺心的事而牢骚,说:“家有三担粮,不当孩子王!我祖上
还有几亩薄田,饿不死。不为五斗米折腰,我辞职,不干了!”——“老子不是那不花钱的
学校毕业的,我不受这份窝囊气!”高先生都以为这是敲打他,他气得太阳穴的青筋都绷起
来了。看样子他就会拍桌大骂,和人吵一架,然而他强忍下了,他只是不停地剧烈地摇着脑
袋。高先生很孤僻,不出人情,不随份子,几乎与人不通庆吊。他家从不请客,他也从不赴
宴。他教书之外,也还为人写寿序,撰挽联,委托的人家照例都得请请他。知单①送到,他
照例都在自己的名字下书一“谢”字。久而久之,都知道他这脾气,也就不来多此一举了。
他不吃烟,不饮酒,不打牌,不看戏。除了学校和自己的家,哪里也不去,每天他清早
出门,傍晚回家。拍拍白木的板门,过了一会,门开了。进门是一条狭长的过道,砖缝里长
着扫帚苗,苦艾,和一种名叫“七里香”其实是闻不出什么气味,开着蓝色的碎花的野草,
有两个黄蝴蝶寂寞地飞着。高先生就从这些野草丛中踏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去,走进里面一个
小门,好像走进了一个深深的洞穴,高大的背影消失了。木板门又关了,把门上的一副春联
关在外面。
高先生家的春联都是自撰的,逐年更换。不像一般人家是迎祥纳福的吉利话,都是述怀
抱、舒愤懑的词句,全城少见。
这年是辛未年,板门上贴的春联嵌了高先生自己的名、字:
辛夸高峙桂
未徙北溟鹏
也许这是一个好兆,“未徙”者“将徙”也。第二年,即壬申年,高北溟竟真的“徙”
了。
这县里有一个初级中学。除了初中,还有一所初级师范,一所女子师范,都是为了培养
小学师资的。只有初中生,是准备将来出外升学的,因此这初中俨然是本县的最高学府。可
是一向办得很糟。名义上的校长是李三麻子,根本不来视事。教导主任张维谷(这个名字很
怪)是个出名的吃白食的人。他有几句名言:“不愿我请人,不愿人请我,只愿人请人,当
中有个我”。人品如此,学问可知。数学教员外号“杨半本”,他讲代数、几何,从来没有
把一本书讲完过,大概后半本他自己也不甚了了。历史教员姓居,是个律师,学问还不如高
尔础。他讲唐代的艺术一节,教科书上说唐代的书法分“方笔”和“圆笔”,他竟然望文生
义,说方笔的笔杆是方的,圆笔的笔杆是圆的。连初中的孩子略想一想,也觉得无此道理。
一个学生当时就站起来问:“笔杆是方的,那么笔头是不是也是方的呢?”这帮学混子简直
是在误人子弟。学生家长,意见很大。到了暑假,学生闹了一次风潮(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
的“学潮”)。事情还是从居大律师那里引起的。平日,学生在课堂上有什么不明白的问题
问他,他的回答总是“书上有”。到学期考试时,学生搞了一次变相的罢考。卷子发下来,
不到五分钟,一个学生以关窗为号,大家一起把卷子交了上去,每道试题下面一律写了三个
字:“书上有”!张维谷及其一伙,实在有点“维谷”,混不下去了。
教育局长不得不下决心对这个学校进行改组,——否则只怕连他这个局长也坐不稳。
恰好沈石君因和厅里一个科长意见不合,愤而辞职,回家闲居,正在四处写信,托人找
事,地方上人挽他出山来长初中。沈石君再三推辞,禁不住不断有人踵门劝说,也就答应
了。他只提出一个条件;所有教员,由他决定。教育局长沉吟了一会,说:“可以。”
沈石君是想有一番作为的。他自然要考虑各种关系,也明知局长的口袋里装了几个人,
想往初中里塞,不得不适当照顾,但是几门主要课程的教员绝对不能迁就。
国文教员,他聘了高北溟。许多人都感到意外。
高先生自然欣然同意。他谈了一些他对教学的想法。沈石君认为很有道理。
高先生要求“随班走”。教一班学生,从初一教到初三,一直到送他们毕业,考上高
中。他说别人教过的学生让他来教,如垦生荒,重头来起,事倍功半。教书教人,要了解学
生,知己知彼。不管学生的程度,照本宣科,是为瞎教。学生已经懂得的,再来教他,是白
费;暂时不能接受的,勉强教他,是徒劳。他要看着、守着他的学生,看到他是不是一月有
一月的进步,一年有一年的进步。如同注水入瓶,随时知其深浅。他说当初谈老先生就是这
样教他的。
他要求在部定课本之外,自选教材。他说教的是书,教书的是高北溟。“只有我自己熟
读,真懂,我所喜爱的文章,我自己为之感动过的,我才讲得好。”他强调教材要有一定的
系统性,要有重点。他也讲《苛政猛于虎》、《晏子使楚》、《项羽本纪》、《出师表》、
《陈情表》、韩、柳、欧、苏。集中地讲的是白居易、归有光、郑板桥。最后一学期讲的是
朱自清的《背影》、都德的《磨坊文札》。他好像特别喜欢归有光的文章。一个学期内把
《先妣事略》、《项脊轩志》、《寒花葬志》都讲了。他要把课堂讲授和课外阅读结合起
来。课上讲了《卖炭翁》、《新丰折臂翁》,同时把白居易的新乐府全部印发给学生。讲了
一篇《潍县署中寄弟墨》,把郑板桥的几封主要的家书、道情和一些题画的诗也都印发下
去。学生看了,很有兴趣。这种做法,在当时的初中国文教员中极为少见。他选的文章看来
有一个标准:有感慨,有性情,平易自然。这些文章有一个贯串性的思想倾向,这种倾向大
体上可以归结为:人道主义。
他非常重视作文。他说学国文的最终的目的,是把文章写通。学生作文他先眉批一道,
指出好处和不好处,发下去由学生自己改一遍,或同学间互相改;交上来,他再改一遍,加
总批,再发给学生,让学生自己誊一遍,留起来;要学生随时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文章。他
说,作文要如使船,撑一篙是一篙,作一篇是一篇。不能像驴转磨,走了三年,只在磨道里
转。
为了帮助学生将来升学,他还自编了三种辅助教材。一年级是《字形音义辨》,二年级
是《成语运用》,三年级是《国学常识》。
在县立初中读了三年的学生,大部分文字清通,知识丰富,他们在考高中,甚至日后在
考大学时,国文分数都比较高,是高先生给他们打下的底子。更重要的是他们学会了欣赏文
学——高先生讲过的文章的若干片段,许多学生过了三十年还背得;他们接受了高先生通过
那些选文所传播的思想——人道主义,影响到他们一生的立身为人,呜呼,先生之泽远矣!
(玻璃一样脆亮的童声高唱着。瓦片和树叶都在唱。)
高先生的家也搬了。搬到老屋对面的一条巷子里。高先生用历年的积蓄,买了一所小小
的四合院。房屋虽也旧了,但间架砖木都还结实。天井里花木扶疏,苔痕上阶,草色入帘,
很是幽静。
高先生这几年心境很好,人也变随和了一些。他和沈石君以及一般同事相处甚得。沈石
君每年暑假要请一次客,对校中同仁表示慰劳,席间也谈谈校务。高先生是不须催请,早早
就到的。他还备了几样便菜,约几个志同道合的教员,在家里赏荷小聚。(五小的那位师爷
式的教员听到此事,编了一条歇后语:“高北溟请客——破天荒”。)这几年,很少看到高
先生气得脑袋不停的剧烈地摇动。
高先生有两件心事。
一件是想把谈老师的诗文刻印出来。
谈老先生死后,后人很没出息,游手好闲,坐吃山空,几年工夫,把谈先生挣下的家业
败得精光,最后竟至靠拆卖房屋的砖瓦维持生活。谈老先生的宅第几乎变成一片瓦砾,旧池
乔木,荡然无存。门楼倒还在,也破落不堪了。供轿夫休息的长凳早没有了,剩了一个空空
的架子。里面有一算卦的摆了一个卦摊。条桌上放着签筒。桌前系着桌帷,白色的圆“光”
里写了四个字:“文王神课”。算卦的伏在桌上打盹。这地方还叫做“谈家门楼”。过路人
走过,都有不胜今昔之感,觉得沧海桑田,人生如梦。
谈老先生的哲嗣名叫幼渔。到无米下锅时,就到谈先生的学生家去打秋风。到了高北溟
家,高先生总要周济他一块、两块、三块、五块。总不让他空着手回去。每年腊月,还得为
他准备几斗米,一方腌肉,两条风鱼,否则这个年幼渔师弟过不去。
高北溟和谈先生的学生周济谈幼渔,是为了不忘师恩,是怕他把谈先生的文稿卖了。他
已经几次要卖这部文稿。买主是有的,就是李三麻子(此人老而不死)。高先生知道,李三
麻子买到文稿,改头换面,就成了他的著作。李三麻子惯于欺世盗名,这种事干得出。李三
麻子出价一百,告诉幼渔,稿到即付。
高先生狠了狠心,拿出一百块钱,跟谈幼渔把稿子买了。想刻印,却很难。松华斋可以
铅印,尚古山房可以雕板。问了问价钱,都贵得吓人,为高北溟力所不及。稿子放在架上,
逐年摊晒。高先生觉得对不起老师,心里很不安。
另一件心事是女儿高雪的前途和婚事。
高先生的两个女儿,长名高冰,次名高雪。
高雪从小很受宠,一家子都惯她,很娇。她用的东西都和姐姐不一样。姐姐夏天穿的衣
是府绸的。她穿的是湖纺。姐姐穿白麻纱袜,她却有两条长筒丝袜。姐姐穿自己做的布鞋,
她却一会是“千底一带”,一会是白网球鞋,并且在初中二年级就穿了从上海买回来的皮
鞋。姐姐不嫉妒,倒说:“你的脚好看,应该穿好鞋。”姐姐冬天烘黄铜的手炉,她的手炉
是白铜的。姐姐扇细芭蕉扇,她扇檀香扇。东西也一样,吃鱼,脊梁、肚皮是她的(姐姐吃
鱼头、鱼尾,且说她爱吃),吃鸡,一只鸡腿归她(另一只是高先生的)。她还爱吃陈皮
梅、嘉应子、橄榄。她一个个吃。家务事也不管。扫地、抹桌、买菜、煮饭,都是姐姐。高
起兴来,打了井水,把家里什么都洗一遍,砖地也洗一遍,大门也洗一遍,弄得家里水漫金
山,人人只好缩着脚坐在凳子上。除了自己的衣服,她不洗别人的。被褥帐子,都是姐姐
洗。姐姐在天井里一大盆一大盆,洗得汗马淋漓,她却躺在高先生的藤椅上看《茵梦湖》。
高先生的藤椅,除了她,谁也不坐,这是一家之主的象征。只有一件事,她乐意做:浇花。
这是她的特权,别人不许浇。
高先生治家很严,高师母、高冰都怕他。只有对高雪,从未碰过一指头,在外面生了一
点气,回来看看这个“欢喜团”,气也就消了。她要什么,高先生都依她。只有一次例外。
高雪初三毕业,要升学(高冰没有读中学,小学毕业,就在本城读了女师,已经在教书)。
她要考高中,将来到北平上大学。高先生不同意,只许她报师范。高雪哭,不吃饭。妈妈和
姐姐坐在床前轮流劝她。
“不要这样。多不好。爸爸不是不想让你向高处飞,爸爸没有钱。三年高中,四年大
学,路费、学费、膳费、宿费,得好一笔钱。”
“他有钱!”
“他哪有钱呀!”
“在柜子里锁着!”
“那是攒起来要给谈老先生刻文集的。”
“干嘛要给他刻!”
“这孩子,没有谈老先生,爸爸就没有本事。上大学呢!你连小学也上不了。知恩必
报,人不能无情无义。”
“再说那笔钱也不够你上大学。好妹妹,想开一点。师范毕业教两年,不是还可以考大
学吗?你自己攒一点,没准爸爸这时候收入会更多一些。我跟爸爸说说,我挣的薪水,一半
交家里,一半给你存起来,三四年下来,也是个数目。”“你不用?”
“我?——不用!”
高雪被姐姐的真诚感动了,眼泪晶晶的。
姐姐说得也有理。国民党教育部有个规定,师范毕业,教两年小学,算是补偿了师范三
年的学杂费,然后可以考大学。
那时大学生里岁数大,老成持重的,多半曾是师范生。
“快起来吧!不要叫爸爸心里难过。你看看他:整天不说话,脑袋又不停地摇了。”
高雪虽然娇纵任性,这点清清楚楚的事理她是明白的。她起来洗洗脸,走到书房里,叫
了一声:“爸爸!”
并盛了一碗饭,用茶水淘淘,就着榨菜,吃了。好像吃得很香。
高先生知道女儿回心转意了,他心里倒酸渍渍的,很不好受。
高雪考了苏州师范。
高雪小时候没有显出怎么好看,没有想到,女大十八变,两三年工夫,变成了一个美
人。每年暑假回家,一身白。白旗袍(在学校只能穿制服:白上衣,黑短裙),漂白细草
帽,白纱手套,白丁字平跟皮鞋。丰姿楚楚,行步婀娜,态度安静,顾盼有光。不论在火车
站月台上,轮船甲板上,男人女人都朝她看。男人看了她,敞开法兰绒西服上衣的扣,露出
新买的时式领带,频频回首,自作多情。女的看了她,从手提包里取出小圆镜照照自己。各
依年貌,生出不同的轻轻感触。
她在学校里唱歌、弹琴,都很出色。唱的歌是《茶花女》的《饮酒歌》,弹的是肖邦的
小夜曲。
她一回本城,城里的女孩子都觉得自己很土。她们说高雪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派头。
有女儿的人说:“高北溟生了这样一个女儿,这个爸爸当得过!”
任何小城都是有风波的。因为省长易人,直接影响到这个小县的人事。县长、党部、各
局,统统来了一个大换班。公职人员,凡靠领薪水吃饭的,无不人心惶惶。
一县的人事更代,自然会波及到县立初中。
三十几个教育界人士,联名写信告了沈石君。一式两份,分送厅、局。执笔起草的就是
居大律师。他虽分不清方笔、圆笔,却颇善于刀笔。主要的罪名是:“把持学政,任用私
人,倡导民主,宣传赤化”。后两条是初中图书馆里买了鲁迅、高尔基的书,订了《生活周
刊》,“纪念周”上讲时事。“任用私人”牵涉到高北溟。信中说:“简师毕业,而教中
学,纵观全国,无此特例。只为同门受业,不惜破格躐等,遂使寰城父老疾首,而令方帽学
士寒心。”指摘高北溟的教学是“不依规矩,自作主张,藐视部厅,搅乱学制”。
有人把这封信的底稿抄了一份送给沈石君。沈石君看了,置之一笑。他知道这个初中校
长的位置,早已有人觊觎,自厅至局,已经内定。这封控告信,不过是制造一个查办的口
实。此种官场小伎俩,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和这些人纠缠,味同嚼蜡。何况他已在安徽找
到事,毫无恋栈之心。为了给当局一个下马台阶,彼此不伤和气,他自己主动递了一封辞职
书。不两天,批复照准。继任校长,叫尹同霖,原是办党务的。——新换上的各局首脑也都
是清一色,是县党部的委员。这一调整充分体现了“以党治国”精神。没有等办理交代,尹
同霖先来拜会了沈石君,这是给他一个很大的面子,免得彼此心存芥蒂。尹同霖问沈石君有
什么托咐,沈石君只希望他能留高北溟。尹同霖满口答应。
沈石君束装就道之前,来看了高北溟,说他已和同霖提了,这点面子料想他会给的,他
叫高北溟不要另外找事,安心在家等聘书。
不料,快开学了,聘书还不下来。同时,却收到第五小学的聘书。聘书后盖着五小新校
长的签名章:张维谷。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并未向张维谷谋过职呀。
高先生只得再回五小去教书。
高先生到教务处看看,教员大半还是熟人。他和大家点点头,拿了粉笔、点名册往教室
里走。纨绔子弟和幕僚在他身后努努嘴,演了一出双簧。一个说:“好马不吃回头草”,一
个说:“前度刘郎今又来”。高北溟只当没有听见。
五年级有一个学生叫申潜,是现任教育局长的儿子,异常顽劣,上课时常捣乱。有一次
他乘高先生回身写黑板时,用弹弓纸弹打人,一弹打在高先生的后脑勺上。高先生勃然大
怒,把他训斥了一顿。不想申潜毫不认错,反而眔e着眼睛看着高仙??劬?锍渎?*鄙
视。他没有说一句话,但是高先生从他的眼睛里清清楚楚听得到:“你有什么了不起!我爸
爸动一动手指头,你们的饭碗就完蛋!”高先生狂吼起来:“你仗你老子的势!你们!你们
这些党棍子,你们欺人太甚!”他的脑袋剧烈地摇动起来。一堂学生被高先生的神气吓呆
了,鸦雀无声。
谈甓渔的文搞没有刻印出来。永远也没有刻印出来的希望了。
高雪病了。
按规定,师范毕业,还要实习一年,才能正式任教。高雪在实习一年的下学期,发现自
己下午潮热(同学们都看出她到下午两颊微红,特别好看),夜间盗汗,浑身没有力气。撑
到学期终了,回了家,高师母知道女儿病状,说是:“可了不得!”这地方讳言这种病的病
名,但是大家心里都明白。高先生请了汪厚基来给高雪看病。
汪厚基是高先生最喜欢的学生,说他“绝顶聪明”。他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各门功课都
是全班第一。全县的作文比赛,书法比赛,他都是第一名。他临毕业的那年,高先生为人撰
了一篇寿序。经寿翁的亲友过目之后,大家商量请谁来写。高先生一时高兴,推荐了他这个
得意的学生。大家觉得叫一个孩子来写,倒很别致,而且可以沾一沾返老还童的喜气,就说
不妨一试。汪厚基用多宝塔体写了十六幅寿屏,字径二寸,笔力饱满。张挂起来,满座宾
客,无不诧为神童。高先生满以为这个学生一定会升学,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他家里开爿
米店,家道小康,升学没有多大困难。不想他家里决定叫他学医——学中医。高先生听说,
废书而叹,连声说:“可惜,可惜!”
汪厚基跟一个姓刘的老先生学了几年,在东街赁了一间房,挂牌行医了。他看起来完全
不像个中医。中医宜老不宜少,而且最好是行动蹒跚,相貌奇古,这样病家才相信。东街有
一个老中医就是这样。此人外号李花脸,满脸的红记,一年多半穿着紫红色的哆呢夹袍,黑
羽纱马褂,说话是个囔鼻儿,浑身发出樟木气味,好像本人也才从樟木箱子里拿出来。汪厚
基全不是这样,既不弯腰,也不驼背,英俊倜傥,衣着入时,像一个大学毕业生。他开了方
子,总把笔套上。——中医开方之后,照倒不套笔,这是一种迷信,套了笔以后就不再有人
找他看病了。汪厚基不管这一套,他会写字,爱笔。他这个中医还订了好几份杂志,并且还
看屠格涅夫的小说。这些都是对行医不利的。但是也许沾了“神童”的名誉的光,请他看病
的不少,收入颇为可观。他家里觉得叫他学医这一步走对了。
他该成家了,来保媒的一年都有几起。汪厚基看不上。他私心爱慕着高雪。
他和高雪小学同班。两家住得不远。上学,放学,天天一起走,小时候感情很好。街上
的野孩子有时欺负高雪,向她扔土坷垃,汪厚基就给她当保镖。他还时常做高雪掉在河里,
他跳下去把她救起来这样的英雄的梦。高雪读了初中,师范,他看她一天比一天长得漂亮起
来。隔几天看见她,都使他觉得惊奇。高雪上师范三年级时,他曾托人到高家去说媒。
高师母是很喜欢汪厚基的。高冰说:“不行!妹妹是个心高的人,她要飞到很远的地方
去。她要上大学。她不会嫁一个中医。妈,您别跟妹妹说!”高北溟想了一天,对媒人说:
“高雪还小。她还有一年实习,再说吧。”媒人自然知道,这是一种委婉的推托。
汪厚基每天来给高雪看病。汪厚基觉得这是一种福。高雪也很感激他。看了病,汪厚基
常坐在床前,陪高雪闲谈。他们谈了好多小时候的事,彼此都记得那么清楚。高雪一天比一
天地好起来了。
高雪病愈之后,就在本县一小教书,——她没有能在外地找到事。她一面补习功课,准
备考大学。
接连考了两年,没有考取。
第三年,七七事变,抗日战争爆发,她所向往的大学,都迁到四川、云南。日本人占领
了江南,本县外出的交通断了。她想冒险通过敌占区,往云南、四川去。全家人都激烈反
对。她只好在这个小城里困着。
高雪的岁数一年比一年大,该嫁人了。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她。她老不结婚,大家就都觉
得奇怪。城里渐渐有了一些流言。轻嘴薄舌的人很多。对一个漂亮的少女,有人特别爱用自
己肮脏的舌头来糟蹋她,话说得很难听,说她外面有人,还说……唉,别提这些了吧。
高雪在学校是经常收到情书。有的摘录了李后主、秦少游的词,满纸伤感惆怅。有的抄
了一些外国诗。有一位抄了一大段拜伦的情诗的原文,害得她还得查字典。这些信大都也有
一点感情,但又都不像很认真。高雪有时也回信,写的也是一些虚无缥缈的话。她并没有一
个真正的情人。
本县的小学里不断有人向她献殷勤,她一个也看不上,觉得他们讨厌。
汪厚基又托媒人来说了几次媒,都被用不同的委婉言词拒绝了。——每次家里问高雪,
她都是摇摇头。
一次又一次,高家全家的心都活了,连高冰也改变了态度。她和高雪谈了半夜。
“行了吧。汪厚基对你是真心。他说他非你不娶,是实话。他脾气好,一定会对你很体
贴。人也不俗。你们不是也还谈得来么?你还挑什么呢?你想要一个什么人?你想要的,这
个县城里没有!妹妹,你不小了。听姐姐话,再拖下去,你真要留在家里当老姑娘?这是
命,你心高命薄。退一步看,想宽一点。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呀……”
高雪一直没有说话。
高雪同意和汪厚基结婚了。婚后的生活是平静的。汪厚基待高雪,真是含在口里怕她化
了,体贴到不能再体贴。每天下床,都是厚基给她穿袜子,穿鞋。她梳头,厚基在后面捧着
镜子。天凉了,天热了,厚基早给她把该换的衣服找出来放着。嫂子们常常偷偷在窗外看这
小两口的无穷无尽的蜜月新婚,抿着嘴笑。然而高雪并不快乐,她的笑总有点凄凉。半年之
后,她病了。
汪厚基自己给她看病,亲自到药店去抓药,亲自煎药,还亲自尝一尝。他把全部学识都
拿出来了。然而高雪的病没有起色。他把全城同行名医,包括几个西医,都请来给高雪看
病。可是大家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连一个准病名都说不出,一人一个说法。一个西医说了
一个很长的拉丁病名,汪厚基请教是什么意思,这位西医说:“忧郁症”。
病了半年,百药罔效,高雪瘦得剩了一把骨头。厚基抱她起来,轻得像一个孩子。高雪
觉得自己不行了,叫厚基给她穿衣裳。衣裳穿好了,袜子也穿好了,高雪微微皱了皱眉,说
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厚基给她把袜跟拉平了,她用非常温柔的眼光看着厚基,说:“厚
基,你真好!”随即闭了眼睛。
汪厚基到高先生家去报信。他详详细细叙说了高雪临死的情形,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
“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的袜跟没有拉平。”高师母忍不住,到房里坐在床上痛哭。高
冰的眼泪不断流出来,喊了一声:“妹妹,你想飞,你没有飞出去呀!”高先生捶着书桌
说:“怪我!怪我!怪我!”他的脑袋不停地摇动起来。——高先生近年不只在生气的时
候,只要感情一激动,就摇脑袋。
汪厚基把牌子摘了下来,他不再行医了。“我连高雪的病都看不好,我还给别人看什
么?”这位医生对医药彻底发生怀疑:医道:“没有用!——骗人!”他变得有点傻了,遇
见熟人就说:“她到最后还很清醒,我给她穿袜子,她还说左边袜跟没有拉平……”他不知
道,他已经跟这人说过几次了。他的眼光呆滞,反应也很迟钝了。他的那点聪明灵气已经全
部消失。他整天无所事事,一起来就到处乱走。家里人等他吃饭,每回看不见他,一找,他
都在高雪的坟旁坐着。
高先生已经死了几年了。
五小的学生还在唱:
西挹神山爽气,
东来邻寺疏钟……
墓草萋萋,落照昏黄,歌声犹在,斯人邈矣。
高先生在东街住过的老屋倒塌了,临街的墙壁和白木板门倒还没有倒。板门上高先生写
的春联也还在。大红朱笺被风雨漂得几乎是白色的了,墨写的字迹却还很浓,很黑。
辛夸高岭桂
未徙北溟鹏
一九八一年八月四日于青岛黄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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