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阴汪氏家族入粤与其家风家学
左 岩
提 要:嘉庆十四年(1809),山阴汪氏家族以游幕迁入广东,之后百年间代有才人,成为广东引人瞩目的文化世家,这与其家族文化传统有关。汪氏家风廉介孝友,在文化上充溢着独立不迁的色彩;此外,汪氏家族的适应性和生存能力十分顽强,不断调适文化态度和行为方式,积极吸纳岭南文化因子,为岭南乃至全国的学术文化做出多方面贡献。
清代是中国历史上幕府发展最为兴盛的时期,而绍兴游幕风气之盛,在全国首屈一指。山阴汪氏家族便是其中一个具有代表性的群体。嘉庆十四年(1809),迫于生计的山阴汪氏家族以游幕入粤,其后百年间代有才人,成为广东引人瞩目的文化世家。本文拟通过探寻山阴汪氏家族入粤的历史足迹和心路历程,揭示其入粤过程与家风家学之间的关系。
一、汪氏家族入粤考述
关于汪氏家族的姓氏源流,汪士林撰《山阴汪氏谱序》中称:
汪氏相传为鲁成公之后。成公有生而文在其手者,左曰“水”,右曰“汪”,遂以汪为名,后因以为氏。鲁哀公时有讳“錡”者,以能执干戈卫社稷见称于孔子,厥后传闻异辞。①
在这段文字下,注引李东阳《怀麓堂集·汪氏家乘序》云:
汪氏出黄帝之后,至后稷为姬姓。伯禽封于鲁,传至成公黑肱之子,名汪,食采平阳,卒葬颍川。孙诵以王父名为氏。后有曰“錡”者,死于郎之战,谥“烈”。后曰“文和”,汉献帝时为龙骧将军,渡江南,居会稽。曰“旭”,晋成帝时封淮安侯。曰“叔”,举为齐司马,以兵镇歙,乃迁新安,子勋名,梁成帝时封载国公。曰“华”,当隋乱保歙、宣、杭、睦、婺、饶六州复归唐,封越国公。②
由是新安(又称徽州)汪氏繁衍不息,世代兴盛。不过,汪士林认为上文“所载汉、晋诸人官名多不合于史”,故“谨注备考”③。
元末,汪氏始迁祖纯一公由安徽徽州婺源(今属江西)迁居浙江绍兴山阴,居绍兴城火珠巷。纯一公去世后归葬婺源,后人则始葬山阴。纯一公以上的家谱已亡佚,世系不得其详,故《汪氏族谱》、《山阴汪氏谱》的世系图表均始自纯一公。浙江绍兴府经济发达,交通便利,文化积累深厚,素有水乡、桥乡、酒乡、书法之乡、名士之乡的美誉,具有良好的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明清时,浙江绍兴府下辖八个县,山阴县与会稽县同为县首。历史上仅山阴就涌现了陆游、王畿、刘宗周、徐渭、王思任、张岱、祁彪佳、周大枢等一批杰出人物,对中国文化产生过广泛而深刻的影响。这一历史文化背景,使汪氏家族获得了孕育优良文化传统的契机与可能。明清之际,山阴汪氏先世虽不算特别显赫,却也算得上官宦世家、书香门第,出现了像汪徽④、汪镃⑤、汪应轸⑥等一批在居官、文学方面有一定影响的人物。科举制度曾让汪氏家族以宦修显世,但明代后期汪家已然衰落,著述、功业几乎藉藉无闻,不复昔日风光。汪伦秩⑦是汪氏家族入粤最早之人。乾隆三十四年(1769),汪伦秩筮选广东长宁知县,莅任方五十日即以疾卒于官,返葬浙江山阴。尽管汪伦秩对汪氏家族入粤起到了不容忽视的先导作用,但这时汪氏家族只是短暂在粤逗留,尚未正式迁入广东。值得注意的是,汪伦秩卒后,“有官款数百金,贫不能偿,家属不得归里。广州府知府某公慨然曰:‘汪令清官也!’代偿之,乃扶柩归葬”⑧。汪伦秩所任官职较低,居官清廉,收入微薄,没能给子孙留下足够维持生计的财产。穷则思变,这一境况为日后汪氏家族以游幕谋生埋下了伏笔。
嘉庆十四年(1809),汪伦秩三子汪炌⑨随曾燠南下,遂入广东按察司幕。从现存资料看,他既是第一个以游幕为业的汪氏家族成员,也是汪氏家族正式迁入广东之始。道光十二年(1832),汪炌病殁署中。此时侍父在粤的三子汪鼎⑩扶汪炌灵柩回里安葬后,又重至广东。在汪炌带动下,一批家族成员随后入粤,其四弟汪金鉴游幕广东南韶道,金鉴三子汪翼、四子汪献、孙汪珣相继入粤佐幕。不过,其中只有汪献去世后葬在广东。
尽管明清两代广东已进入全面迅速开发的历史时期,社会经济从落后跃进全国先进经济区行列,但在汪鼎眼里,广东的文化、教育、习俗等方面尚不能与江浙地区相比。王铭鼎撰《雨韭庵笔记序》称汪鼎“薄游荒徼,托迹遐陬,郁奇气于青霞,抗冲襟于碧澥”○11,仍将广东视作蛮荒化外之地。汪鼎在记述岭南风物时,的确怀有一种文化优势心态,常采用俯视的视角,加上岭南本身特殊的地理特点和风土习俗,使得汪鼎在《雨韭庵笔记》中,多是津津乐道的猎奇。这反映了一种因地缘关系引起的文化隔膜。汪鼎去世后,子汪瑔○12因贫不能扶柩归里,葬广州小北门外狮球冈。
汪瑔自称:“瑔昔当弱岁乔寓兹邦”○13,可知其于幼年入粤。汪瑔承父业作幕于广东各地,终身足迹不逾五岭,但他对自我文化身份一直指认为“越人”。汪瑔著有诗词笔记《旅谭》五卷,其中大量是关于浙籍文人的。其诗曰:“半世摹诗格,吾乡老放翁”○14,可见他为诗主要师法乡贤陆游。在生活习惯上,多保留家乡风俗,如汪瑔《元旦微雨率成小诗》云:“却扫思乡客, (元旦不扫地,吾乡旧俗也。)冲泥贺岁人”○15,都体现出汪瑔作为山阴人的乡邦情怀。
汪瑔治事能力极为突出,颇受幕主推重。凭借幕中的上佳表现,汪瑔迅速在广东站稳脚跟并寻求进一步发展,从州县幕府升级到两广总督幕。同治十一年(1872)夏,汪瑔自潮州归广州城,定居豪贤街。汪瑔长在广州,习其风土,因此“比年旅泊他郡,却望侨寓有如故乡”○16。重回广州让疲于奔波的汪瑔倍感惬意,他以一种主动的姿态去体贴广州的一草一木,自然非以往贬谪岭南的文人所能比:
闲街吹过绿槐风,有客承蜩技最工。知了一声天正午,儿童争买荔枝虫。广州呼蝉为荔枝虫,有捕以售者,箬叶裹之,摇令作声以诱小儿。城南灯火认闲坊,盲女琵琶夜作场。唱到珠江旧时曲,有人弹泪说招郎。入夜,巷陌间多盲女鬻歌。道光中,招铭山大令庸撰“粤讴”,一时争歌之,近稍稀矣,有老妪年八十余,尚能道铭山旧事。○17
这两首诗具体而微地描绘一幅幅独特的当时广州市井风情画。值得注意的是,此时当地人已将汪瑔视为岭南文人的佼佼者,如“岭南风雅衰颓日,拔戟词坛大有人”○18。汪瑔有子兆铨○19。
汪瑔的堂兄汪琡,道光二十六年(1846)自山阴来粤从汪鼎治刑名学,之后客游广东四十年,去世后葬广州小北门外唐帽冈。汪琡有四子,长子兆镛、次子兆鋐○20、三子兆钧○21、四子兆铭。
山阴汪氏家族入粤后,至兆铨辈皆落籍广东番禺。汪兆铨辈生于斯长于斯,业已形成对“广东番禺人”的地域文化身份认同。以汪兆铨为例,汪兆铨《海珠李忠简公祠碑》云:“珠江之水为东西北三江所汇,巨浸浩茫,与海呼吸。有石屹立于江之中,登立而望,则形势之雄胜、山川之奇特、远近之所出没、人烟村落之所分萃,莫不具见。夫山水之英、精灵之域,必郁奇气,诞生异人。宋世吾粤李忠简公尝读书于此,别有高台,名曰‘得月’,犹忠简故迹也”○22。
可见他对岭南文化充满强烈的认同感。而葬地的选择,最能体现家族的地域归属感。从汪兆铨诗题《吾家徙粤逾百年矣,故乡山阴松楸在望。吾兄弟计偕时,大人谓有一人得隽,即绕道回故乡省墓。此愿竟不克偿。今年吾与憬弟皆逾花甲,憬弟慨然携二子宗洙、宗藻归山阴扫墓,并游西湖而归,既喜且愧,赋诗赠行》○23,可以看出汪氏家族仍将山阴视作家族成长的起点,但是由于时空距离的阻隔,“故乡”的象征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汪兆铨《清明日遣儿扫墓三宝墟》云:“他年埋骨依亲侧,魂梦时时恋此乡”○24。三宝墟便是汪瑔夫妇的葬地。诗中表现出汪兆铨出对身后葬在这片土地的安心,说明对“第二故乡”广州已有了真正的归属感。在入粤初始阶段,汪氏家族多与乡党联姻。《汪母张宜人墓表》称:“吾宗自先世以来,所与通婚媾者,皆出于浙之迁族。故一时姻党之间,其风尚礼俗尚颇循吾乡之旧”○25。同乡联姻易于在文化意识与婚姻观上保持一致,有助于增强家族的凝聚力和向心力。而至汪兆铨辈几乎皆与粤人联姻:汪兆铨妻廖氏,广州南海人,翰林院编修廖禹臣之女也,二十五岁卒;继配沈氏,广东番禺人。汪兆镛妻陈氏,广东顺德人;妾陈氏,番禺人。汪兆鋐妻崔氏,广东番禺人,崔运峰中书次女。汪兆钧妻章氏,广东番禺人。汪兆铭妻陈璧君,祖籍广东新会,生于英属马来亚槟榔屿。这标志着汪氏家族在血缘关系上与广东紧密联系在一起。就这样,通过四代人的努力,汪氏家族完成了从外在形式到内心情感的整个入粤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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