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鼙鼓

汪济(潜山)

第卅七回      张皇后图谋宫变    李辅国矫旨行凶

        话说肃宗病笃，太子监国，国家本无震动。偏张皇后与李辅国原是内外勾结，互相为援，后来各自专政，渐成仇敌。张后见肃宗日益危笃，便欲乘机逐除李辅国，好独揽大权。乃私召太子密商道:“李辅国久典禁兵，制敕皆由彼出；前时擅迁上皇，逼宫西内，罪莫大焉；现又专权纳贿，树立私党；眼下皇上弥留之际，其又阴谋作乱，不可不诛。”太子摇头道：“父皇病剧，岂可行此事而惊圣驾？”张后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太子三思。”太子终不肯答应而去。张后思越王系素与李辅国不睦，现驻节潼关，握有兵权，正可利用。乃密召越王回京，谓之道：“李辅国专横跋扈，掌管禁兵。今与程元振等结成死党，欲趁皇上病重，图谋篡逆，罪不容诛。只太子仁弱，不能行此大事。望贤王为社稷子孙计，速率众诛此逆贼，以安家国。”越王系年少气盛，性刚寡谋，本痛恨李辅国专权误国，今闻皇上病重，皇后懿旨，遂满口应承。乃召内监总管段恒俊密商。这段恒俊原是越王旧属，与越王甚是亲近，亦不满李辅国所为。今见皇后与越王作主，自然一力承担。乃就太监中挑选精壮二百余人，授以兵器衣甲，矫旨除奸。一面诈传圣旨，诏太子与李辅国入宫。
        却说李辅国原得肃宗信赖，掌管内宫已是数年，心腹遍布。近又与程元振狼狈为奸，联手相帮，故宫中一举一动，皆了如指掌。张皇后与越王之谋才出，便有人立将机关泄露。程元振闻之，立即来见李辅国，告之此事。辅国冷笑道：“我早料到会有今日之事。皇上只在早晚，不须忧虑。只是太子那里要好生在意，若为其劫持，则我等师出无名，只有束手待毙了。”元振连声称是，问道：“眼下当如何应付？”李辅国眼珠转了一转，附耳谓元振道：“我等作速准备，如此如此，即可两全。”元振连称好计。于是两人连夜召集心腹数百人，诈称奉旨入宫宿卫，人人赏以重金，然后带至凌霄门外埋伏。天色微明，太子来到，李辅国忙上前拦住，悄声道：“宫中有变，殿下不可轻入。”太子惊诧道：“宫中好好的，有何变故？”辅国道：“殿下还蒙在鼓里。张皇后素忌殿下，数次在皇上面前进谗诋毁，意欲易储。好在皇上圣明，听臣等之言，殿下尚得到今日。今皇上弥留，皇后已矫旨密召越王系入宫，令段恒俊伏兵殿后，以待殿下矣。”太子大惊道：“皇后忌我，我心中早知。越王是我同母胞弟，向来亲密，岂会做此大逆之事？”元振在旁冷笑道：“父子、兄弟之间，争位夺储之事，自古有之。所谓胜者为王败者寇。现皇上在他们掌握之中，他们一旦得手，便可堂而皇之地挟天子以令诸侯。越王岂不是今天储君明日天子么？”一席话说得太子目瞪口呆，汗流浃背。半晌道：“今日之事，该当如何？”李辅国道：“殿下勿忧。既然大内来召，莫问真假，我等保殿下前去叫门，必然宫门启开。那时殿下去飞龙殿稍候，我等先入以观动静。然后禀明殿下，再定行止。”太子应允道：“既如此，你们前去，勿得喧哗。恐惊了皇上。彼等若无加害之意，便当无事，勿伤和气。”李辅国答应一声，与程元振耳语几句，便一挥手，与十几个心腹拥了太子，走向宫门。来到门外，李辅国令手下人叫门。里面人闻得太子与李辅国前来,忙报知段恒俊。段恒俊又忙禀过皇后与越王。张后嘱咐道:“你自去看看，若无变卦，即可开门放入，依计行事。小心在意，成败在此一举。”段恒俊答应一声道：“微臣明白。”便令武士准备。然后自己带了数人来至宫门。门缝内张得太子与李辅国一行只十余人，便放下心来，命人开门。这里宫门刚刚启开，李辅国一挥手，早上来两个太监，扯住太子回头便朝飞龙殿奔去，自己则昂头大步率众入宫。那边程元振远远望见宫门洞开，便率众人一拥而来。段恒俊先见李辅国只十来个人进宫，倒不放在心上。即至太子未入，倒撞进许多执戟操刀之人，始觉有变。忙命紧闭宫门，却被先入的十多人把住宫门，哪里还让你关闭？段恒俊不由连连后退，大叫道：“武士快来！”殿后伏兵闻声而出，正好程元振率人亦到，两下便在宫庭中对杀起来。那些宫中太监哪里是外面将士的对手？段恒俊见势不妙，急中生智，大声喝道：“奉诏拿反贼李辅国，其余不问。你等何敢助逆造反，不怕灭族么？”这一声喝，倒也镇住了许多人。只有程元振这脑子转得快，以假对假，也高声叫道：“我等奉太子命入宫讨贼。段恒俊你敢假传圣旨，快给我拿下！”两边一呼一喝，毕竟李辅国久掌禁兵，诸人畏忌，加上人多势众，不一时，宫内武士便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顿时失去大半。段恒俊见势不妙，正欲逃走，早被程元振一棍打翻在地，立时被擒。越王系见前面大乱，提剑才出，便被众兵一拥而上，也立时拿了。程元振见宫兵溃散，越王及段恒俊已擒，便欲就此罢手，对李辅国道：“反贼已获，我等便当敛兵束甲，以免惊了圣驾。”辅国道：“元凶尚在，岂能罢手！”遂令程元振在外守候，自己领着十余名心腹，仗剑向殿内冲去。
        是时张皇后尚在后宫等候消息。听得杀声四起，只道大事已成。不料内侍宫女连连来报：“段总管兵败被擒了！”“越王亦被拿了！”“李辅国领人杀进内宫来了！”张后此时方知大事不好，不禁浑身打颤，面如土色。情急之中，忙奔向肃宗寝宫躲避。李辅国寻不见张后，料必躲到皇上身边，遂闯进寝宫。那李辅国是在内宫走惯的，况现在仗着血淋淋的长剑，气势汹汹而来，谁敢拦他？此时肃宗虽然病势沉重，心里还是明白的。听得宫内外喊杀连天，十分惊异。只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又急又怒。忽然间，见张皇后慌慌张张从外奔来，气喘吁吁，汗流满面，口中只叫“皇上救命！”便向龙床后面躲去。紧接着，一阵脚步响，只见李辅国仗剑大步奔来，便知宫内哗变。急欲喝问时，却又开不得口，只好干瞪着两只眼睛。李辅国虽说是个无法无天的奸雄，此时见皇上在床上用眼瞪着他，心中倒还有几分惧惮。忙把身中宝剑藏于身后，跪倒在地，口称：“臣李辅国参见皇上，愿吾皇万岁！”半晌不见回音。李辅国爬起来看时，只见肃宗正张着大嘴在喘气，两眼圆睁，汗出如油，两手抖动。便知皇帝已是命在垂危，奈何他不得，便把胆子放大了，赶至龙床后来拿张后。张后没料到李辅国竟敢在皇上面前无理，吓提直往床下钻。李辅国哪里肯饶他？一手持剑，一手便握住皇后的手腕往外拽。到了此时，张后也顾不得皇后尊严，趴在地上叩头捣蒜，口中连连求饶道：“大将军饶贱妾一命吧。”李辅国此时已是一不做，二不休，哪里肯放松一步？一只手拖她不出，便将剑啣在嘴中，伸出两手硬把皇后拖将出来。拖至龙床前，张后趁李辅国稍一松劲，便拼命一挣，脱出一只手来，攀住床沿，哀嚎道：“万岁快救我一命！求万岁看在十多年夫妻的份上，替我向李将军求个情，不要杀我啊！”本来肃宗的病已到了九分九，现亲眼看着李辅国如此横暴，早已气得晕厥过去，哪有半点声息？李辅国见皇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便更无忌惮，乃两手紧紧抓住皇后的背肩，一脚狠狠地向皇后手腕上踩去。只听得“咔啦”一声响，手臂断为两截。张皇后大叫一声，痛晕过去，被李辅国拖出寝宫。来到门外，有禁兵接着。李辅国命拿来一条汗巾，亲手将张后捆绑起来，交与心腹，押到冷宫看管。一面命心腹将士带人搜捕张后亲信，一并关押。自己便与程元振合兵一处，正欲出宫到飞龙殿去见太子。忽见肃宗第六子兖王僴带领几十个家将闯进宫来。李辅国忙问道：“兖王无诏领兵到此，意欲何为？”兖王道：“本王闻宫中有变，急来护驾。你为何带剑入宫？”李辅国昂首冷冷道：“皇后谋逆。本大将军奉太子命进宫保驾除逆！” 兖王问道：“皇后何在？”辅国道：“已被拿下，打入冷宫了！” 兖王平日里虽也不满张皇后，今见李辅国如此跋扈，不由得心头火起道：“擒拿皇后可有天子明诏？”辅国道：“皇上已口不能言，何来诏旨？” 兖王又道：“你既口称奉太子命，可将太子手谕拿与我看。”辅国道：“并无太子手谕。”兖王大声道：“太子何在？”辅国道：“现在飞龙殿。” 兖王冷笑道：“好个李辅国，你既无天子圣旨，又无太子手谕，便私带禁兵入宫，囚禁皇后，非反为何？”回顾家将道：“与我拿下此奴，待我交与皇上发落。”众家将正欲上前，李辅国一挥手，众禁兵早一拥而上，将兖王并家将一齐围住。兖王见势不妙，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便道：“好，好！待我去见太子，自然明白。”说罢便欲出宫。辅国冷笑道：“你进得来，却出不去了！”喝叫左右将兖王及众家将一齐拿下，亦押入冷宫去了。乃命程元振闭上宫门，好生看守，自至寝宫来看肃宗。
        哪知肃宗乃垂危之人，经此一惊一吓，一急一怒，早已呜呼哀哉，撒手归天了。李辅国见肃宗皇帝已死，心中暗自高兴，遂出了寝宫，单唤程元振过来附耳告之。程元振初一听皇帝归西，倒吓了一大跳，问道：“现该如何是好？”辅国道：“皇上既死，这几个更是放不得了。你且在外莫要声张，待我进去了结了他们几个，自有道理。”说罢，自带了十几个心腹直入冷宫。张后见李辅国阴沉着脸，早吓得面如死灰，浑身战栗，不住叩头道：“大将军铙妾一命，铙妾一命！”李辅国看着张后的可怜相，冷笑一声，也不理会。只命人将越王与兖王押来。越王垂头丧气，兖王横眉怒目，皆立而不跪。李辅国按剑厉声道：“你二人见了本大将军为何不跪？” 兖王大声道：“本王堂堂正正，为何要跪你这个奸贼？”辅国道：“好，好！我也没空与你们斗口。本大将军特来传旨：张后、越王、兖王听旨！”张后一听圣旨，以为有救，忙膝行上前道：“臣妾听旨。”二王没奈何也跪下道：“臣儿听旨。”李辅国见三人如此，心中暗笑。遂信口雌黄道：“皇上口谕：张皇后谋反，越王系、兖王僴助逆，着即废为庶人，立即赐死！”张后一闻此言，如五雷轰顶，差点吓死过去，略一回神，连连求饶道：“李公公，大将军，活祖宗，饶贱妾一命吧！我来生变牛变马、变猪变狗也要报答你。”辅国鼻子里哼了一声，随即嘿嘿冷笑道：“此是皇上旨意，你我岂能逆旨？”越王、兖王齐声道：“我父皇病入膏盲，命在垂危，不谙外事，岂有此旨？是你假传圣旨，加害我等。我要见父皇！”说罢起身欲走。李辅国喝道：“你们哪里走！要见皇上，那可见不着啦！” 兖王一听大惊道：“皇上怎么啦？”辅国发觉自己不慎说漏了嘴，忙掩饰道：“你已死到临头，哪还能容你见皇上？”张后蓬头垢面，哭着在地上打滚道：“想是你谋害了皇上，又来加害我等。”李辅国忙喝道：“胡说！”接着对左右大喝道：“还不快快下手！”左右一闻此令，立即一拥而上，用白绫将张后与越、兖二王活活勒死。李辅国见三人已死，又命人将张后左右、二王家将及段恒俊一伙人全部斩杀。一时间宫内哀声一片，怨气冲天。可笑李辅国平时假装善人，吃斋念佛，此时凶相毕露，杀人如麻。
        李辅国、程元振见宫内已静，遂带领众人出宫，齐至飞龙殿来见太子。是时日已近午，太子还是由几个内侍陪着，呆坐在殿上，形同软禁一般。李辅国按剑上殿，程元振紧随在后，众禁军齐趋殿下，露刃而立。李辅国走上前去，略一躬身道：“启奏殿下：臣奉谕讨贼，张皇后，越王系、兖王僴皆已伏法！”太子又惊又喜道：“皇后及二皇弟何在？”辅国大声道：“已奉旨赐死！”太子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良久，徐徐问道：“岂不惊着皇上？”辅国道：“皇上已经驾崩。臣等保殿下速登大位，以安人心。”太子闻皇上已死，顿时放声大哭。李、程二人忙上前相劝道：“殿下仁孝，天下皆知。但此时非殿下悲哀之时，当会见文武大臣，发丧天下，正位称尊，以安社稷。”太子含泪点头道：“任卿安排。”于是，太子以下俱换素服，在飞龙殿召见满朝文武，宣称皇上病逝驾崩。以大将军李辅国与宰相李揆为首，扶太子至两仪殿，祭肃宗亡灵，就灵柩前奉太子为帝。即是后来称的代宗皇帝。
        那李辅国原得肃宗宠信多年，已是权倾朝野。此次自命为拥帝元勋、定策功臣，越加专恣。满朝文武谁敢说话？就是代宗皇帝原受张皇后压抑，几乎难以自保。此次多亏得李辅国除之，又得正位称尊，心中已是感激不尽。况李辅国手握禁兵，威振内外，代宗心中也畏惧三分。于是群臣进退，军国大事，悉听李辅国之意。一日朝罢，李辅国竟谓代宗道：“皇上但安居禁中，外事自有老奴处分。”代宗听了，虽然心中不乐，却也不敢指斥，唯微笑点头而已。李辅国得志猖狂，把个代宗只当作傀儡一般。不到半年，便借着种种事故，把不相投的朝中大臣一个个排挤出去。如知内省事朱光辉、内常侍啖庭瑶、礼部尚书肖华等俱贬出京城，远流黔中、岭南。那程元振仗着与李辅国相好，又拥立有功，威权也一天天大起来。裴冕本灵武功臣，肃宗原本信赖，代宗亦甚敬重，只为与其不协，程元振便将裴冕贬为施州刺史。二人权势如此，朝中大臣无不侧目而视。
        欲知代宗如何处置权阉，且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卅八回      遣刺客代宗除阉    遭馋忌令公交权

        话说李辅国、程元振均是奸臣小人，当初二人结伙除掉张皇后时亲如兄弟。日子一久，免不了争权夺利，互相诋毁。程元振窥得代宗对李辅国有不悦之意，乃趁机密奏道：“李辅国专权太甚，每每轻侮陛下，有不臣之心。况其兵权在手，不可不防。”代宗闻言，联想李辅国平日所为，也是惊心道：“其羽翼已丰，如何能奈何他？”元振道：“陛下可阳示恩宠，给与加官进爵，然后赐以大宅，使其迁居外第，再解其兵权，用其手下大将代之，彼必不疑。一俟事毕，他便无能为了。代宗道：“用其心腹人掌兵，岂不是前门驱虎、后门进狼？”元振道：“这个请皇上不必担心。我知其手下一将姓彭名体盈，久已怨恨其专权，现只须陛下假以辞色，何愁不为陛下所用？”代宗大喜。一日密召彭体盈进见，好言慰抚道：“朕知将军忠心为国，望善结将士为朕所用，勿为奸臣奔走。”体盈磕头遵旨。代宗又嘱道：“今日之言，卿记在心。切勿泄露他人。”体盈连连答应。
        次日，代宗传旨，将城外一大宅赐与李辅国。李辅国见府第高大宽敞，金碧辉煌。心中大喜，忙入宫谢恩。代宗道：“爱卿甚喜新居，何不搬去住上几时？”辅国道：“臣只是放心不下宫中之事。”代宗道：“朕闻卿手下有一大将彭体盈，办事干练，何不令其暂掌宮禁？”李辅国不知是计，以为自己手下之人谁敢背叛。遂道：“如此甚好。”于是放心出宫，迁入新宅。不数日，有圣旨下，拜李辅国为司空，解行军司马之职，以左武卫大将军彭体盈代为闲厩群牧苑内营田五坊使。李辅国闻旨，始有疑心，乃上表逊位。有诏罢中书令，进爵博陆王。李辅国素来弄权，至此岂看不出代宗之意？但贼心不死，仍想说转代宗，乃以谢恩为名，入宫见驾。不料宮门已由彭体盈派兵把守，见李辅国欲进宫去，乃上前拦住道：“皇上有旨，藩王非召不许入宫，王爷请回吧。”李辅国又气又急，竟昏厥于地。左右上前扶起，李辅国转过气来，手指武士道：“请转奏皇上，老奴该死，事郎君不了，当赴地下以事先帝。”说罢，转回城外宅中去了。
        却说代宗用程元振之计，夺了李辅国之权，心中仍是不乐。程元振善察言观色，乃问道：“陛下为何不乐？是否还是为李辅国之事？”代宗点头。元振道：“李辅国罪大恶极，何不处以极刑，以快人心？”代宗摇头道：“卿有所不知。这李辅国素为先皇所宠信，然也立了些功劳。虽然专权误国，罪不容诛，却也曾几次保全朕躬。遽然诛之，似不近人情。但其不死，又恐变生祸乱。总得想个两全法子才好。”元振想了一回，谓代宗道：“臣有一计在此，请圣意裁决。”遂附耳如此这般一说。代宗含笑道：“如此甚好，但要小心，勿惹出麻烦。”
        程元振回到家中，唤家将杜济至密室道：“你到我府中，我待你如何？”杜济忙磕头道：“将军待我恩重如山，情同己子。若有差遣，杜济万死不辞。”元振呵呵大笑道：“难得你如此忠心，又如此聪明，武艺又精通，我正欲遣你去干一件事，上报君恩，下报百姓。事成之后，定得重赏。”杜济道：“就请将军明示。”元振道：“李辅国乃当朝第一个大奸臣。上欺君王，中压群僚，下侮百姓。今朝廷已将其罢贬在家，你可悄悄去将其刺死，岂不是一件大大的功劳？”杜济道：“李辅国这贼子所为，神人共愤，天下人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死有余辜。将军既有此意，我即刻就去便了。只想那厮自知作恶多端，惧人暗算，防范森严，一时难以下手耳！”元振道：“诛杀此贼虽是我愿，更是上面旨意。你切不可走漏风声，免生变乱。至于他那里已经失势，早已门可罗雀，不必多虑了。”杜济闻言大喜，自去准备。
        傍晚，先至李府周围查看一番。虽然府大院深，果然冷冷清清，毫无生气。捱至半夜，杜济悄悄翻过墙，蹑手蹑足向正屋摸去。见一屋内尚有灯光，遂轻身上前舔破窗纸，见有两个丫环模样的人正在那里打盹。杜济正欲再寻。恰好那边有人来叫道：“如今该你们两个去给王爷捶腿了。”两个丫环听了，慌忙起来向前而去。杜济暗喜，乃远远瞄着两个丫环走进了一间屋子，心想李贼就住在这里了。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两个丫环打着呵欠出来回房去了,四面已是寂寥无声。杜济乃轻步上前，推开房门，只见屋内灯光半明半暗，榻上躺着一人，鼾声大作，方头细眼，体胖无须，正是奸贼李辅国。杜济不禁怒从心中起，本想一刀宰了。又转念一想，这样岂不便宜了他！乃将刀望李辅国颈上一架，冰冷的钢刀把李辅国从梦中惊醒。矇胧间一个大汉怒目而视，不由吓得魂飞魄散，冷汗如雨。结结巴巴道：“好汉饶命！有话好说。”杜济骂道：“你这贼欺君害民，不知伤了多少无辜，也想活命么？”辅国流泪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于我？望好汉饶我一命，我这里有黄金万两，珍宝无数，尽可奉送。”杜济冷笑道：“这搜括的钱财，还是你带到棺材里去吧。实话告诉你，叫你死个明白：是程公公传圣上口谕，叫我来取你的狗命，你想能逃得过这一关么？”辅国闻得此言，不由得面如土色，两眼直视，如同死了一般。杜济心想你这奸贼，也只这般胆量，不觉冷笑一声，手中一用劲，李辅国的头就滚了下来。杜济还不解恨，又一刀将其左臂剁了下来。见时间不短，恐被人撞见，忙提了李辅国的人头轻轻出了房间。来至墙边，见旁边有一茅厕。想到：“叫李辅国这厮死了也要遗臭万年！”便随手将其首级抛入厕中。然后纵身遛到墙外去了。
        次日清晨早朝，有大臣上奏李辅国在家被杀之事。代宗闻之，心中暗喜。为掩人耳目，传旨程元振捉拿凶手。李辅国先已失势，平日里又招人憎恨，今被刺身死，个个拍手称快，还有谁用心缉拿凶手？自然是不了了之。只是代宗除了一个李辅国，又宠信程元振，加封其为骠骑大将军，威赫又不在李辅国之下了。
        却说代宗即位不久，便接到郭子仪的奏章。云河东安定，请朝廷发兵东讨，彼与李光弼南北夹击，可一举歼寇。代宗初即位，也想做一番事业，当即准奏。命太子雍王适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军出关东讨；任郭子仪为兵马副元帅，南渡黄河，直捣洛阳；又命李光弼率军北上，三路大军共剿贼寇。一面又遣中使刘清潭、殿中监药子昂至回纥请出兵相助。
        雍王才出关至陕州，代宗就接到刘清潭密报。云回纥已兴兵南下，欲来为敌，请朝廷早做准备。原来史朝义闻玄宗、肃宗相继而逝，乃遣人至回纥献上许多金银珠宝，谓唐室两遇大丧，现中原无主，关中空虚，请回纥趁机南下掳掠京城，己军自洛阳西进相助云云。是时葛勤可汗并太子叶护已死，由叶护之弟移地健即位，称牟羽可汗。这牟羽可汗性贪粗暴，素轻唐室。一闻唐朝有机可乘，即引兵南下，途中正遇刘清潭等。刘清潭当即拜见牟羽可汗，献上国书和珠宝。可汗疑之，问道：“唐室已亡，何得有使？”清潭正色道：“上皇与先帝虽弃天下，今有广平王入承大统，何云国亡无主？当今天子已令太子雍王率军东征讨贼，现命下官前来，一则修好，二则借兵。可汉岂不闻昔日贵国太子叶护与广平王共收两京之故事乎？”牟羽可汗至此方无话可说，乃允助兵讨贼。于是刘清潭乃将详情密报朝廷，妥善安置。
        代宗以仆固怀恩女为牟羽可汗之可敦，乃飞诏怀恩入朝，令其连夜往抚回纥，又命雍王在陕准备劳军。
        回纥兵至，雍王乃与殿中监药子昂、兵马使魏琚、元帅府判官韦少华、行军司马李进等，共诣回纥营与牟羽可汗相见。牟羽可汗高踞胡床，令雍王拜舞。药子昂趋前禀道：“雍王系大唐太子，可汗当下来相见。岂有雍王拜舞之理？”回纥将车鼻在旁诘问道：“唐天子与先太子叶护约为兄弟，即与可汗为兄弟，雍王乃可汗子侄辈，怎能不拜？”子昂大声道：“雍王是国家储君，将来为中国之主，岂能向外邦番王拜舞！”车鼻大怒，令军士将药子昂等四人推至帐后，各鞭打百下。打得四人口吐鲜血，体无完肤。魏踞、韦少华伤重不堪，回营后竟相继死去。药子昂、李进亦卧床不起。
        时诸道节度使陆续奉命来陕，闻回纥骄横。雍王受辱，均拟谋袭回纥以雪耻。雍王道：“我受辱事小，国家事大。诸位当忍之。”诸节度不以为然。恰巧郭子仪亦来陕州参见雍王，雍王告诸将之意。子仪道：“逆胡未灭，岂可轻启衅端？倘其与逆胡结盟，国家危矣！”雍王点头称是，诸将亦服子仪大度。回纥见唐兵大集，亦有所收敛。子仪谓雍王道：“回纥兵强马壮，宜用做前驱。只是其素轻我军，恐不尽力，臣愿往说之。”雍王大喜道：“老将军威震华夷，若肯前去，回纥必然折服。
        次日，雍王先遣人告知回纥。随后郭子仪轻裘肥马，带领十数骑直奔回纥大营。离营尚远，从骑便趋前开路，一路高呼：“郭元帅到，郭元帅到！”回纥素服郭子仪，闻其到，将士均奔出营门观看，牟羽可汗亦亲自接出营门。郭子仪金盔锦袍，跨着白龙驹，满脸堆笑，向回纥将士招手致意。及见牟羽可汗来迎，立即跳下马来，大步向前。是时郭子仪已六十有五，可汗年才二十，一老一少，握手言欢。子仪呈上礼物，晓以大义，牟羽可汗乃折箭为誓，愿同心讨贼，世代和好。
        子仪回陕禀明雍王，雍王大喜。遂整顿军马，积聚粮草，择日东征。令仆固怀恩引回纥兵为前驱，郭子仪督诸将在后，雍王在陕镇守，遥为声援。又令泽潞节度使李抱玉、河东节度使辛云京、镇西节度使马璘等各率本部兵马会师洛阳。
        诸军方才行动，忽报圣旨到，召郭子仪回京听用。诸将愕然，雍王亦深感意外。唯郭子仪听旨毕，即辞别雍王及诸将，单骑回京。原来程元振、李辅国、鱼朝恩等宦官，共为一党，素忌郭子仪。数次进谗言，图陷害。只为郭子仪不居功，宽待人，朝闻命，夕就道，故谗言自破，屡害不成。此次郭子仪原为国家计，说好回纥，不期为鱼朝恩所闻，乃与程元振在代宗面前一唱一和。谓郭子仪手握重兵，私交回纥，居心叵测，宜解除兵权，召还京师。代宗不信其言，无奈二人朝夕诋毁，无中生有，不由代宗不信，乃将郭子仪召还长安。鱼朝恩为起衅，暗指使心腹盗郭子仪之父坟，以为郭子仪回京必恼怒追究，那时自己就可趁机发难了。
        却说郭子仪闻诏回京，便欲入宫见驾。程元振等又从中作梗，不使上闻。一连十余日均不能面圣。程元振、鱼朝恩等又在代宗面前谓郭子仪心存怨望，回京后称病不朝，当以病老为词，释其兵权，免生不测云云。郭子仪此时亦知道遭奸臣妒忌，心甚不安。乃上表请求解除节度使及副元帅之职。代宗接得表章，听信二奸之言，遂准子仪所请，解除本兼各职，任为肃宗山陵使。至此，鱼朝恩等仍不放过，谓郭子仪闭门韬晦，阳奉阴违。子仪知代宗为宵小所左右，心甚不安。乃上书代宗，谓己忠君为国，出生入死，从无二心。并将肃宗褒奖的一千多件诏书呈上，以明心迹。代宗与郭子仪共事多年，本知其为人，只为被奸臣蒙蔽心窍，疑忌功臣。至此忽然醒悟，乃召郭子仪于便殿安慰一番，道：“使大臣忧疑，朕之过也。朕甚惭愧，爱卿勿以为忧。只是卿父冢被盗，朕尚不安，如何卿反不问？”子仪流泪道：“臣统兵在外，约束不严，士卒或侵人坟墓，而已失祭。今先人坟冢被毁，恐是天谴示警，臣已自负土修复，何能追究他人，扰国乱民呢？”代宗赞叹道：“爱卿大度天地宽。”疑忌顿失，君臣欢欣。子仪趁机奏请增兵东讨。数日后，代宗命鱼朝恩、郭英乂率军五万，出潼关，越陕州，为仆固怀恩后殿。
        时代宗觉有负郭子仪，乃将升平公主下嫁子仪第六子郭暧为妻。公主自幼娇生惯养，未免挟贵自尊；郭暧将门虎子，亦不甘下风。是以小夫妻常有口角。一日郭暧火起，叱公主道：“你倚乃父为天子么？我父不屑为之耳！”说罢，竟挥掌相向，亏得丫环拦住。公主大怒，立即入宫哭诉，谓郭暧悖逆欺君，口出狂言。代宗慰抚道：“彼虽出言不逊，亦不无道理。彼果欲为天子，天下岂是李家的？你既为郭氏妇，当敬事翁姑，礼让驸马，则君臣相得，家和国安。”父女正言间，内侍入报：“汾阳王郭子仪绑子入朝请罪。”代宗一面令公主入内见母，一面召见子仪父子。郭子仪叩头请罪道：“老臣教子不严，特绑子前来，请陛下治臣父子之罪。”代宗令内侍扶起子仪并赐坐道：“老爱卿，俗话说：‘不痴不聋，不做姑翁。’儿女闺房琐事闲语，何必较真？”又谓郭暧道：“你知罪么？”郭暧叩头道：“微臣知罪。”代宗点头道：“知罪就好。自古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夫妻当相敬如宾，哪能动武呢？若问你一个大不敬，则罪当斩首！也罢，念老王爷有大功于国，且饶你初犯，入内接公主一同回府吧。”郭氏父子一同谢恩。子仪回府，自正家法。将郭暧痛杖四十，还是公主看着心疼求情，才少打了二十板，也已皮绽肉裂了。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卅九回      战横水官军大捷    失中原贼寇连奔

        却说史朝义弒父篡位，人所不齿。是以上下离心，各怀异志。史朝义见唐兵从四面进逼，乃传檄召兵，欲在洛阳与官兵决一雌雄。哪知那些将帅俱是安禄山的旧部，与史思明尚是平起平坐的，如何肯屈膝史朝义？竟装聋作哑，无一人前来相助。当是之时，东方诸郡田园荒芜，粮食奇缺，甚至易子而食。史朝义料洛阳难以久留，便欲回军幽州。骆悦进言道：“安氏父子并先帝创得基业在此，陛下如何便轻弃之？唐兵虽众，何足为惧？郭子仪留在长安，李光弼远在陈留。量李适小子，不过花花太岁，何知兵革？就是仆固怀恩父子，也不过一勇之夫，何惧之有？唐皇信宦官，忌将帅，久必生乱。陛下若深沟高垒守之以待其变，则天下事未可知也！若一旦弃洛阳而去，是盗贼行径也，岂可图大事乎？”朝义闻言顿悟。乃令骆悦屯兵横水，自引兵屯昭觉寺，共十万精兵立栅固守，首尾呼应。仆固怀恩率军来至洛阳之郊，见贼兵阵势严谨，知不可猝胜，乃令李抱玉往取河阳，白孝德往取怀州，又请李光弼自陈留挥军西向，以分贼势并断贼粮饷。果然不出一月，贼兵四处吃紧，史朝义乃与诸将计议道：“我死守，官兵本无奈我何。然我军兵多粮少，岂容久持？若不能破敌，便是坐以待毙了。不如与其决一雌雄。胜则趁胜入关，夺取长安；败则东走汴梁，以图其次。”诸将到了此时，也无计可出，只得依从。
        史朝义乃下战书与仆固怀恩，要决一雌雄。怀恩乃与诸将计议，有右金吾大将军长孙全绪道：“贼兵若高筑墙，广积粮，闭城死守，洛阳岂是数月可下？今贼兵粮乏，故欲速战想侥幸取胜，我必破之无疑。”怀恩点头称是，乃约来日决战。
        次日，双方各自出兵。时贼兵十万，旌旗蔽日，列阵于横水之滨。骆悦当头，史朝义在后，督兵来决死战。仆固怀恩先遣子仆固瑒与回纥大将左杀绕道南山，攻贼之后。自与诸将并回纥可汗至西原，与贼对阵。诸节度亦各率兵齐进。骆悦见唐兵势大，不敢轻敌，令严阵以待，自率刀斧手督战，有怯敌后退者立斩。仆固怀恩等率军数次冲阵，皆为贼兵挡回。鱼朝恩令集五百射生手攒矢齐射，箭矢如雨，杀贼甚多，然贼前仆后继，阵仍坚不可犯。两下相持半日，死伤相当。
        时镇西节度使马璘亦率部会剿。马璘乃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常以马革裹尸为归宿。肃宗即位之初，曾率精兵三千自二庭赴行在。肃宗大加赞赏，委以东讨。初战卫南，以百骑破贼五千，遂使贼兵闻风丧胆，不敢西向。今见贼阵弥坚，不由大愤，谓李光弼道：“决战已到危急关头，若再冲不破敌阵，则我军锐气尽失，其败必矣！败则不可收拾，邺郡教训，岂能忘怀？今日我当舍命破贼。成功成仁，只在顷刻。”乃披重甲，挥长槊，一马当先，率精骑五百，直撞敌阵。敌阵前队为盾牌手，皆彪形大汉，一手持盾，一刀舞刀。第二队为长枪手，一个个长枪大戟，林立如壁。第三队为弓箭手，箭在弦上，满引待发。马璘舞槊冲锋，冒箭而进。“当”的一声，头盔上早中一箭，幸喜未能射透。马璘毫无退心，把腿死命一夹，那马猛冲向前。瞬间腿上又中了一箭，亦全然不顾。冲至阵前，躲过敌人刀锋，左右挥舞长槊，连连拨开两牌，骤马入阵，一槊扫去，连伤三个长枪手，踏倒一个开弓放箭的人。从骑随后杀入，短兵相接，贼兵弓箭失灵。然仗人众，裹将上来。马璘率部杀出阵去。贼兵赶来，马璘大怒，复又使个回马枪，杀回阵中。如此三进三出，贼众披靡。李光弼见之，赞叹道：“我用兵三十年，身经百战，从没有见过象马将军这样能以少击众的人！”遂亲举大旗直指敌阵。仆固怀恩亦挥刀督战。官军为马璘气概所激，皆奋勇向前死战，贼阵渐乱。骆悦等犹拚命迎战不退。忽敌后炮响连天，金鼓动地，一彪军马破垒而出。原来是仆固瑒与左杀从后突破贼人营垒，往前杀来。那仆固瑒人高马壮，力大刀沉，勇猛无比，贼人素惧之，号为猛将。此时杀得性起，一口大刀，上下飞舞，撞着者死，划着者伤。把那些贼兵如斩瓜剁菜一般。史朝义原在后督阵，见后面有唐兵杀来，忙回军堵截。哪料不仅没有拦住仆固瑒与左杀这两只猛虎，反倒牵动前军纷纷回窜。仆固怀恩见贼兵大乱，首尾不能相顾，遂大喊道：“歼敌灭寇，正在今日。擒得史朝义者封万户候！”众兵将哪个不想争功？个个拍马向前。骆悦料大势已去，只得夺路而逃。却被马璘望见，骤马追来。骆悦回头见是马璘，吓得魂不附体，乃暗取弓箭在手，回身向马璘连发两箭，皆被马璘躲过，惊得骆悦弓落箭失。遂将身子向前一倾，贴在马背，两腿狠命一夹，那马如飞奔去。马璘一声冷笑，喝道：“哪里走！”遂取弓在手，嗖的一箭，正中其马股之上。那马一声长鸣，腿一歪，将骆悦摔将下来。未等骆悦回过神来，马璘飞马早到，一槊结果了性命。此时贼兵大乱，四处乱窜，不听号令。史朝义知败局已定，乃率残兵败将退至老君庙。方拟小憩片刻，哪知仆固瑒挥军追到。贼兵又饥又渴，全无斗志，再奔至石榴园。尚未歇马，又一支唐兵杀到，为首大将正是李光弼手下的高晖。原来李光弼见贼兵将败，乃令高晖星夜赶至此处邀击。史朝义早已被杀得昏头转向，众贼兵自相践踏，向东狂奔。时已夜半，月朦星暗，贼兵过尚书谷时，慌不择路，纷纷跌落谷中崖下，几乎填满山谷。史朝义到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率亲兵从众贼兵身上打马而过，欲回洛阳。哪知走不上三五里，前面又见一支军马拦路。黑暗中看不真切，史朝义不敢冒失向前，乃命人上前问道：“你等是何人兵马？”有人答道：“羽林军大将军郭英乂在此，你等何人？”史朝义听得真切，心中暗暗叫苦：“此处已有唐兵，洛阳回不去了。”乃弃了步卒，单率轻骑连夜向东遁去。洛阳原有周万志率军留守，及闻史朝义兵败东逃，周万志等料洛阳必守不住，乃大掠一阵，亦连夜四散逃去。
        这一仗，斩贼六万，俘获二万有余，官军不战而入洛阳。仆固怀恩正欲遣人打探河阳消息，恰探马来报：白孝德、李抱玉久攻怀州、河阳不下。怀恩大怒，乃请回纥往助攻河阳。又令子怀固瑒与朔方右厢兵马使高辅成率步骑万人往追史朝义，务必拿获。数日后，河阳捷报传来，贼兵遁走，河阳克复。怀恩遂令回纥留屯河阳，令李抱玉往怀州助白孝德。不日又接得仆固瑒捷报，云在郑州再败贼兵，史朝义又东走汴州去了。怀恩乃留鱼朝恩、郭英乂留镇洛阳安抚，自己率大军亦东向追贼而去。半途接到怀州克复捷报，乃令白孝德暂留怀州，李抱玉进击邺州，断敌北归之路。又令辛云京出井陉，取常山，防范阳贼兵南下增援。
        却说回纥在河阳才驻三日，便因城小民穷，无财可得，乃自驱兵入洛阳，肆意掳掠，甚至杀人纵火。致百姓一日数惊，夜不安枕。鱼朝恩、郭英乂治军无能，官兵亦趁乱打劫，类同贼兵。可怜洛阳百姓四次遭劫：安史乱军两次败逃，两次抢掠；本只望官兵救民水火，哪知两次光复，百姓却两次遭殃。只落得房上冒火，墙垣倒塌，家空财尽，人畜死伤。回纥兵仍不干休，乃借追贼为名，一直往东纵掠。郑州等地本已荒凉，经贼兵与官兵迭次梳寻篦刮，致使千里无人烟。时天寒地冻，饿殍遍地，凄惨之状，目不忍睹。
        却说史朝义横水一战，元气大伤，乃向东奔逃。可仆固瑒紧追不舍。两下争战数月，史朝义八战八奔。一日来至汴州城外，既不见有人来接，城上亦不见一人。史朝义心中大疑道：“莫非城里人都死绝了？”乃命人叫门，久久不见回音。朝义大怒，喝叫攻城。贼兵勉强来至城下，只听得一阵锣响，城上伏兵齐起，刀枪林立。朝义大惊，忙止住攻城。自己向前问道：“你等快叫张献诚出来见我！”城上一个军官模样的人道：“主将为救全城军民性命，以决意归顺朝廷了，不便再见。陛下还是自谋生路吧。”说罢一挥令旗，城上又不见一个人影了。史朝义见张献诚闭门不纳，无可奈何，只是恨恨而北走卫州，与李进超、李达卢合，连同沿路收集的败兵，居然还有四万之众，朝义心中方才稍安，乃据河以抗官兵。
        仆固瑒闻贼兵复集，乃一面遣人至其父处催取援兵，一面定计分兵破敌。次日，命高辅成率兵两千先期渡河。李进超见官兵少，遂率部拦击。高辅成力不能支，乃率众败回。李进超趁勇追过河来，仆固瑒督后军来到，接往厮杀。史朝义恐前军有失，忙令蔡文景再率兵过河助战。两军正在鏖战，忽贼兵阵后杀声大起，贼兵纷纷乱窜，史朝义大吃一惊。原来是焦晖、白玉二将奉了仆固瑒之命，绕道渡河，兵袭卫州。守将李达卢见大势已去，遂开城投降。焦白二将乃挥军袭史朝义之后。众贼闻巢穴已失，唐兵两面夹击，顿失斗志，四下逃散。蔡文景中箭落马，被乱兵踏成肉泥。李进超见势不妙，打马回逃，被仆固瑒赶上一刀，劈为两段。史朝义被仆固瑒杀怕了，见阵乱兵败，恐为其所擒，乃率亲兵冲开一条血路向贝州而去。
        朝义于路收集败兵，至贝州，得薛忠义三万之众，贼势复盛。朝义以临清凭河而城，地势险要，乃移军屯之。无何，仆固瑒等追至。朝义欺唐兵兵少，乃挥军渡河进击。仆固瑒早料贼兵之谋，令高彦崇、浑日进、李光逸等设伏以待。薛忠义冒失而进，才半渡而伏发，箭矢如雨，顿时将上岸的贼兵射倒一大片，高彦崇等鼓噪而起。薛忠义犹仗人多，仍督军向前，两下杀在一起。仆固瑒见事已急，乃舞刀纵马，率铁骑三百直冲敌人中坚。贼兵抵挡不住，纷纷倒退。薛忠义不知仆固瑒的厉害，勃然大怒，挺枪来战。哪经得住仆固瑒的大刀左砍右劈，不过几个回合，便把薛忠义杀得盔歪甲斜，手忙脚乱，恰待要走，仆固瑒哪里肯放松，瞅准时机，大喝一声，将薛忠义劈于马下。贼兵本是惊弓之鸟，此时见主将已死，谁愿再战，顿时往回逃奔，仆固瑒把大刀一举，传令紧追。
        史朝义见败势难挽，还是采取老办法走为上。仆固瑒几次大破贼兵，均被朝义走脱，常懊恼不已。这次遂传令日夜追赶，务要生擒之永绝后患。史朝义被仆固瑒穷追一日夜，人不得食，马不得料，蓬头垢面，疲惫已极。正危急间，忽山后闪出一彪人马疾奔过来。史朝义望见，吓得魂飞天外，长叹道：“前有埋伏，后有追兵，我命休矣！”惊慌间，那队人马已近，为首一员大将，金盔皂甲，黄马长刀，圆面短须，三角眼，朝天鼻、正是伪睢阳节度使田承嗣策马到来。高喊：“陛下勿忧，微臣特来救驾。”史朝义见了，喜从天降道：“将军来得正好，快快杀退追兵，功劳不小。”田承嗣口称领旨，乃将人马列阵以待。少顷仆固瑒追至，见贼救兵大至，自己轻装而来，已是疲惫不堪，况大队人马在后未至，遂不敢轻战。将鞭一指道：“且放你多活一天。”言讫，回转马头，令将士严阵以待。双方相持多时，看看天色将晚，忽官军之后尘土飞扬，史朝义料是唐兵后队将至，遂慌忙与田承嗣率兵北走，欲回幽州。五更时分来至漳水，又无舟船可渡。众兵将疲惫不堪，皆随地而坐。诸将见前进无路，后退无门，乃劝史朝义纳降，以乞性命。朝义不悦道：“先帝与安氏父子以三镇之兵纵横天下，杀得唐廷西逃北窜，何其雄烈！今我虽新败，范阳根本仍在，河北诸州县亦多在我掌握之中。只要得以喘息，还能背水一战，后事尚未可料。况我等与唐廷作对数年，其真能轻饶我等乎？一旦弃兵屈膝，便为砧上之肉矣！岂智者所为？”诸将不敢多言，只好听天由命。胡乱就地暂息。
        少时天明，南边尘土大起。贼兵知是官兵追来。正慌乱间，忽上流驶来十余艘大船，恰是自家旗号。史朝义绝处逢生，大喜过望，忙招呼过来。原来是莫州兵马使敬荣率兵到此巡逻接应，正好救了史朝义等。史朝义连得两处军马相助，心中稍安，乃拟北上莫州暂住休整。谁知行不上二三十里，唐兵又追了上来。朝义谓众将道：“我军自洛阳以来，连战连败，士气大衰。若不得一死战却敌，被彼穷追，我等死无葬身之地矣！今幸得睢阳、莫州两支人马来援，仆固瑒轻装来追，后继无援。今彼越河急进，已成背水之势，其必败无疑。我当身先士卒，与诸公一起大破此敌。”田承嗣道：“彼既轻视我，我便当投其所好，先骄之，再乱之，而后破之。”于是，田承嗣环车为营，伏精兵于内，史朝义自引兵诱敌。
        官兵见贼兵不整，皆大笑而进。贼兵一触即溃，弃包裹，抛金银。官兵见了，皆俯首寻觅，以致相互抢夺，队伍顿时大乱。史朝义见时机已到，带过马头，振臂一呼，率先直扑官兵。贼兵都是有准备的，亦奔来拼死。田承嗣亦率精骑从营中突出。仆固瑒先时托大，未曾在意。及至贼兵大至，官兵已乱，方拼死迎敌，双方混战多时，未分胜败。忽官兵阵后大乱，杀声大起，原来是敬荣从后扰袭。官兵抵挡不住两面夹攻，纷纷倒退。仆固瑒见势不妙，遂令撤退。史朝义等趁势追杀，直至漳水。官兵争渡，落水者不计其数。仆固瑒等逃过河南，方才立住阵脚，收拾残兵。史朝义胜了一阵，乃收军徐徐进了莫州城。仆固瑒见贼兵势大，不敢轻视，乃会集人马，就于河南安营扎寨，虎视莫州。一面遣人催兵会剿。
        却说史朝义虽然侥幸胜了一阵，无奈兵微将寡，只好龟缩莫州城，勉强渡过残年。时唐廷已改元广德，加仆固怀恩为河北副元帅，率军进讨。加仆固瑒为大将军领前部先锋。怀恩遂令兵马使薛兼训、郝廷玉、田神功、辛云京等会师莫州。
        却说史朝义坐守孤城，兵不过二万，尚不死心。乃于正月犒将士，大阅兵，欲与官兵决死战。忽报仆固瑒已渡河而来，离城十五里安营扎寨。朝义闻报，又惊又怒。咬牙切齿道：“仆固瑒这厮欺人太甚，我誓必杀之。”敬荣道：“闻唐廷已差数路军马来犯，不日将到。若待其云集城下，退之不易。不如趁仆固瑒孤军初至，我等杀将出去，先破其一路，其余几路必闻风丧胆，不战自退矣。”朝义点头道：“将军之言甚是。待明日出城破敌便了。”
        翌晨，史朝义打鼓集将，问道：“哪位将军愿建头功！”言未绝，敬荣大步上前道：“末将愿取仆固瑒之首来献。”朝义大喜道：“将军忠勇可嘉。然仆固瑒凶狠之辈，须要小心。待孤家亲自为你掠阵。”敬荣口称遵令，选五百精骑出城。朝义又谓田承嗣道：“莫州城是我根本，请将军小心防守，免我后顾之忧。”田承嗣口称领旨。各人自去准备。
        却说敬荣自恃骁勇，率军来至唐营外讨战。仆固瑒闻报大怒道：“这厮来自寻死，想是活得不耐烦了。”喝令开寨迎敌。高辅成谏道：“我军初至疲乏，贼兵以逸待劳，且人数倍于我。不如坚守不出，代其余几路到时，再战之未迟。”仆固瑒道：“不然，数月来，贼兵一再败北，锐气尽失，如同惊弓之鸟，何堪一击？若我军不战，乃示弱于敌。是长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倘若让其喘过气来，祸患何日可平？”乃令高辅成守营，自己引诸将齐出。李光逸当先出马，挺枪便刺。敬荣举刀相迎，两下大战三十余回，李光逸力气不支，败回本阵。仆固瑒不由称奇，暗想：“不意这厮有这等好武艺，当智取之。”见敬荣正在那里趾高气扬，指指点点，不由大怒。乃骤马而出，喝道：“贼将不要高兴太早，你爷爷来取你的性命了。”说罢挥刀直取敬荣，敬荣呵呵大笑道：“你是何人，敢口出狂言！”仆固瑒喝道：“无名鼠辈，爷爷就是仆固瑒！”敬荣道：“你就是仆固瑒！我也知你有些名声。今日碰在我手里，叫你有来无回。”两下力战四十余回，不分胜败。仆固瑒叫道：“咱家战你不过，回营去了。”说罢，带马便走。敬荣喝道：“哪里走！”骤马来追。看看将进，便狠命一刀砍去。那仆固瑒早已偷眼瞧见，闪身躲过，猛一勒马，那马便前蹄腾空站了起来，仆固瑒大喝一声回手一刀，敬荣猝不及防，惊叫一声，便被劈于马下。高彦崇等见主将得胜，便率军一齐杀出。贼兵大惊四散，史朝义见敬荣战死，料不能取胜，仓猝收兵回莫州去了。
        史朝义败回莫州喘息未定，忽探马来报：唐将薛兼训率军万人已至东门外下寨。朝义闻报，大大吃了一惊。尚未开言，又一将来报：郝廷玉、田神功率兵已至西门外要路之处下寨。朝义连接两处军报，急得团团转，连连叹气。次日，又有消息：辛云京自常山率兵南下，离此不过一百余里了。田承嗣谓朝义道：“唐兵云集城下，恐有不测，陛下何不诏令各处前来救驾？”朝义道：“我前次在洛阳时已召兵勤王，无奈响应者寡。今日再行，亦恐无益。”承嗣道：“事急矣，权且试之。”朝义道：“事已至此，且听卿言。”遂连发十余道诏书，差心腹人星夜递送。自己整肃军马，坚守待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汪济(潜山)

第四十回      众叛亲离无归处    贼首败亡大乱终

        话说广德元年元日，朝廷为速灭贼患，又一次传缴四方，令贼党自拔来归，既往不咎。众贼见史朝义连连败北，穷途末路，知大势已去，遂陆续献地来降。伪邺州节度使薛嵩举邺郡、卫州、邢州向李抱玉投降；恒阳节度使张忠志向辛云京投降；稍后，赵州刺史卢俶、定州刺史程元胜、徐州刺史刘如伶亦相继投降。就连先为唐臣、后为贼帅的许叔冀，也改换门庭，乞降唐室。史朝义闻得各处兵降城失，众叛亲离，不由得双泪齐流，长叹一声道：“真天亡我也！”正惊慌间，又挥马来报：淄青节度使侯希逸，率兵万人，又在城外下寨了。朝义见自己未征来一兵一卒，唐兵倒源源不断开来，是时城外官兵已不下八万。眼见得莫州斗大孤城，内乏粮草，外无救兵，实岌岌可危了。乃召田承嗣问计。这田承嗣老奸巨猾，心狠手辣，颇有心计。原只望借史氏之名，扩充自己势力，待羽翼丰满，再取而代之。故而追随数月，尚不轻离。到了此时，知大势已去，败局难挽，乃谋图降唐。只惧史朝义手下尚有精骑数千，且君臣名分已定，不敢造反。今见朝义问计，正中下怀，乃进言道：“莫州城矮兵少，非陛下久居之地。陛下不如趁唐兵尚未合围，率精骑乘隙北走幽州。李怀仙尚有精兵五万，范阳内财宝如山，均能为陛下所用。还可请契丹等部落相助，可得精兵一二十万。那时再南来以争天下可也。微臣愿率本部兵马死守此城，量仆固瑒等亦未必能下。到时里应外合，可一举破唐。”史朝义见田承嗣言之有理，乃决意北归。点精骑五千，拟由北门突出。又命阖家百口轻装简从，随军齐走。田承嗣闻之入谏道；“唐兵十万围困此城，陛下为大业计，只宜轻骑突然出走，使唐兵措手不及。若携儿带女，扶老掣幼，岂能突出重围？不如权留城中，微臣自可设法保全。”朝义细思此言有理，遂从其言。至晚饱餐一顿，轻轻开了北门趁夜突出。临行，史朝义握田承嗣之手道：“此城安危，尽赖将军。他日大业得成，当录将军第一功。”承嗣顿首流涕道：“但愿我主此去前程万里，早日南还。微臣当与此城共存亡。”朝义亦流泪上马。出城之时，复谓承嗣道：“阖门百口，母老子稚，尽托与公，望公怜之。”承嗣点点诺诺，连连挥手教去。
        田承嗣见史朝义一行才出城门，便立令将城门紧闭。然后召心腹将佐密议一番。于四更天打鼓集将。待诸将至，大堂之上，烛火通明；两廊之下，甲士林立。田承嗣按剑道：“我与诸位事燕数年，下大河南北一百余城。发人冢墓，焚人室庐，掠人玉帛，夺人妻女。致使壮士死于锋刃，羸弱填于沟壑。公子王孙，由我驱使；士人贤达，为我奴隶。是我等罪莫大焉。今天不佑燕，我等岂为其殉乎？自古祸福无常，唯人自招。若能应天顺民，既可转危为安，易祸为福。某闻河北诸州县脱离归国者，朝廷皆不追究其往。故我为全城军民计，决意明日出降，你等之意如何？”诸将早已知大势已去，皆因惧史朝义、田承嗣、不敢言降。今朝义远去，承嗣倡降，谁还愿无谓寻死？皆曰：“愿从将军归唐。”无何天明，田承嗣命人于城上大声呼喊道：“史朝义昨晚就已逃走了，你等为何还不去追赶？”士卒报知仆固瑒。仆固瑒起初还不相信，待亲至城下时，田承嗣已将朝义母妻子女及家人百余口献至军前请降。仆固瑒方知是实，令田承嗣仍回城安抚余众，以待王命。自己也不进城，立即率军往北追赶史朝义去了。
        却说史朝义率轻骑日夜兼程赶往范阳。一路上，但见田园荒芜，人烟稀少，村落中难以求食，不由得嗟叹不已。一行人饥餐露宿，历尽艰辛，这日已远远望见范阳城头。虽已两餐未食，还强打精神催马向前。哪知道了城下一看，城门紧闭，城上已竖的是大唐旗号。这一惊非同小可，把个史朝义吓得几乎跌下马来。左右急忙扶住。朝义还唯恐自己眼花看错了，乃揉了揉两眼，再上前几步细看，果真是大唐旗号。城上有不少将士在那里指指点点，当中一员大将凭垛而立，很是面熟。仔细一想，记得是范阳兵马使李抱忠。朝义遂遥呼道：“李抱忠！你等何故叛我？既食大燕俸禄，就该为大燕尽忠。我虽新败，莫州等地尚存。我此次回来，正当广散钱财，招兵买马，与你等共兴大业。范阳宫内财宝如山，任你们所取，何愁不富贵？望即悔过易帜，迎我进城，方不负君臣大义。”李抱忠道：“天不祚燕，唐室复兴。大局已定，岂能挽回？昨有谍报传来，莫州已降，燕地已尽，君尚侈谈振兴大燕，岂非梦呓？我等顺天度势，归降大唐。救军民于水火，了鱼肉之争战。堂堂正正，岂容反复？大丈夫耻以诡计相图。否则赚君入城，可得重赏。愿早做打算，以求保全。”朝义闻莫州已降，惊得呆半晌，且哭且骂道：“田承嗣这个老贼卖主求荣，误我大事。我一门百余口，尽丧其手矣。”回顾从骑，一个个人困马乏，盔歪甲斜，疲惫不堪，又饥又渴。乃告李抱忠道：“我等已一日为食，能看在往日份上，给我一顿饭么？”抱忠答应，命人将饭食送至城外。朝义与从骑狼吞虎咽，片刻食尽。本想就近寻地暂歇，忽见远处尘土大起，似有人喊马嘶之声，恐是唐兵追来，便急急忙忙向广阳奔去。
        一路上，队伍不整，拉拉杂杂。有人困马乏掉队的，有见形势不妙瞅空逃生的。到得梁乡时，五千人马，三停失了两停。剩下的多是蓬头垢面，有气无力，没精打采，蹒跚而行。史朝义深深叹了口气，命众人就地觅食喂马，自己来拜父坟。原来史思明死后，朝义将其运回范阳，择地安葬。坟高墓大，倒也有几分雄壮。可惜史朝义到了此时自己都饿得发晕，哪有三牲祭礼？连一张纸钱、一柱香火也无！只得空手到墓前拜了几拜。回想当年与安氏父子纵横中原，何等威风！如今只落得众叛亲离，孤家寡人，已不知魂归何处。不由得手抚石碑，放声大哭。哭罢又拜了三拜，心中暗祝道：“孩儿不孝，当年为情势所迫，为宵小所惑，犯下弥天大逆。今城失地丢，部属散尽，国破家亡，无处安身。倘天不灭燕，儿当卧薪尝胆，以图恢复；若上天不佑，儿当一死谢天下，永息干戈。”说罢，含泪起身。召集从骑，往广阳而去。
        到得广阳，已兵不满千。广阳亦闭门不纳。朝义到了此时，长叹一声，谓从骑道：“诸位抛妻别子随我多年，今大势已去，故国难复。请各自谋生路，我当一死以谢天下。”说罢，拔剑自刎。从骑急忙劝止，朝义与从骑皆放声大哭。哭了多时，与众人商议道：“如今无国可奔，有家难回，不如暂往契丹如何？”众人见已无路可走，只得应允。于是一行人便懒洋洋地向北而去。
        一日，来到渔阳边塞，有戍将接着道：“范阳节度使李怀仙遣人来招大王回国，云尚可恳请唐廷赦免，得归故里，以尽天年。若出奔外番，屈膝夷狄，真死无葬身之地矣！望大王三思。”朝义闻言，时而眺望沙漠，时而回顾来路，徘徊良久，叹道：“罢了，罢了！我已于中原称尊，岂可更向外番拜舞称臣？自古成者为王败者寇，大丈夫死何足憾，岂可暴尸塞外，遗臭他乡？”遂请戍将支付粮草，回转范阳。沿途白骨蔽野，狼奔鸦旋，毫无生气。朝义不觉良心发现，自愧道：“想天宝年间，何等繁华！此时此景，皆八年战乱所致也。安氏与我父子真千古罪人矣！”
        不一日，已近范阳。史朝义回顾从骑，已不足二百，一个个如霜打的野菜、离水的河鱼——没精打采，半死不活。乃连连叹气，踌躇不前。忽见远处树丛中有房屋隐现，遂领众人往之。及近，乃是一座祠庙。朝义下马观之，但见四面绿树环绕，祠门上横书“医巫闾祠”四字。大门洞开，殿上神像泥土脱落，垣墙倾斜，里面没有半个人影。只有几个老鼠在地上寻寻觅觅。见有人来，慌忙四散逃窜。朝义默默转身出来对从骑道：“感谢诸君随我奔走多年，现已山穷水尽，日暮途穷，大家就此散伙。愿回家的，立即解甲还乡；无家可归的或愿当兵的，亦立即奔往范阳，投奔李怀仙，就说我在此。”众人道：“我等如何舍弃大王而去？大王何不带我等同去范阳？”朝义含泪道：“我与你等不同，自有归处。你等不必多言，按我说的从速散去就是。”众人只得从命，含泪拜辞。一些人丢盔卸甲，结伴还乡；一些人同往范阳而去。只有贴身的八名亲兵未去。朝义问道：“你等为何不去？”八人齐声到：“我等誓与大王共死生，不愿离去。”朝义点头嗟叹道：“难得你们如此忠心。是我父子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全军将士，对不起天下苍生。”言罢，放声大哭。八人亦痛哭流涕，捶胸顿足。良久，朝义谓众人道：“我连日奔走，劳倦已极，现入祠内安息。你等亦在外好好歇息，勿来打搅。若李怀仙来了，就带他到祠中见我。”众人应诺，自去歇息。
        史朝义独自一人复入祠中，对着神像拜了四拜道：“神灵在上，我史朝义今日方知自己罪大恶极，现一死以谢天下。”遂弃剑撒弓，抛盔卸甲，然后爬上供桌，解下随身丝带，抛上中梁，打了个结。手握丝结，愣了半天，暗想：“我有何面目见地下诸君？”乃打散头发，遮住颜面，然后把心一横，牙一咬，眼一闭，就钻进套中，身子向前一倾，便两脚离桌，高高悬起。不多时便气绝身亡了。
        却说李怀仙闻得史朝义已至城外，忙带上两千军马向医巫闾祠奔来。来到祠外，早有八人接着。怀仙忙问道：“大王在哪？”八人答道：“大王正在祠中歇息，叫我等勿去打搅。今将军前来，待我等前去报之。”怀仙点头道：“快去禀报，就说我李怀仙现在祠外。”众人答应一声，就往里走去。才至祠门，便“啊唷”一声，向里奔去。李怀仙一见，心知有异，也不等回报，亦向祠内奔去。只见史朝义已高悬梁上。那几个人正上去七手八脚将其解将下来。怀仙上前一摸，气息全无，混身已是冰冷。拨开散发一看，正是史朝义。便叹了口气，谓左右道：“史王仁爱，待我等不薄。只是天不佑燕，以致兵败自缢。我等虽今为唐臣，但必竟先为其下属，当为其下葬，然后尽忠。”众人皆点头称是。于是就将祠堂改为灵堂，李怀仙为首焚香奠祭，从骑将士，亦多泪下哀鸣。祭罢，李怀仙砍下史朝义的首级，又命人用木头草草雕一头颅代之，与尸体一并放入棺内，即时就葬于祠后山中。
        话说李怀仙得了史朝义首级，用木匣装好，放上些石灰，以防腐烂。然后写好奏章，连同首级一起，命得力之人星夜送往长安报捷。至此，史朝义已死，各地叛军又先后投降，乱了八年的安史之乱，总算基本平定了。时杜甫因战乱正流离川中，欣喜闻讯，立做诗一首：《闻官军收河南河北》，道出了全国军民的欢欣喜庆之情。诗曰：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捲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却说仆固怀恩父子讨贼平叛，收城复地，战功显赫。见祸乱初平，恐朝廷宠衰，乃奏请李怀仙、田承嗣、薛嵩、张忠志等复职留镇。名为就地安抚百姓，实则留下贼种祸根，使朝廷不敢有藏弓烹狗之举。是时代宗厌兵已久，只要贼魁授首，祸乱平定，乐得罢兵息武，竟如所请。任薛嵩为邺、卫、邢、洛、贝、磁六州节度使；田承嗣为魏、博、德、沦、瀛五州节度使；李怀仙为范阳节度使；张忠志为恒、赵、深、定、易五州节度使。一面下诏大赦，凡伪官叛将反正来归者，皆既往不咎。只为此时姑息养奸，致乱臣贼子、寡廉鲜耻之徒，如许叔冀等人，亦得意外免死，侥幸全生。只是此后各地握兵将帅藐视朝廷，王法不行，逐渐形成了藩镇割据。名为唐臣，实则各霸一方，各行其是，甚至互相攻战，兵祸时起。是以大唐自安史之乱之后，便一蹶不振，逐渐衰落下去了。
        后人有诗咏此事云：
        高祖起兵奠唐基，历传七世到玄宗。开元盛世国民富，天宝荣华祸伏中。唐皇重色思倾国，占媳为妃树邪风。口蜜心剑李林甫，媚君专权杨国忠。外憨内狡安禄山，窃据三镇兵势雄。造反借口清君侧，席卷中原气焰凶。僭号洛阳称雄武，屠城略地军民苦。关东义士拒贼寇，二颜奋起鼓和呼。郭李挥戈出井陉，嘉山破敌贼气虚。惜哉潼关兵败日，玄宗仓皇西奔蜀。马嵬驿前军心变，贵妃缢死杨氏诛。太子灵武始称尊，为复家国展宏图。洛阳内讧子弑父，安逆屠肠孽自受。张巡死守睢阳城，邺郡兵败九节度。史氏火并继逆业，复侵中原大片土。父子不容又内讧，前车后辙画葫芦。骨肉相残悖天理，军民厌战思治久。众叛亲离贼首死，八年大乱从此休。哀哉白骨蔽于野，大河滔滔空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