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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汪曾祺的几个片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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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4 16:35: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片断之一:眼神的品位

眼神有何品位?这是我的表述,一种感觉而已。这种感觉来自当代短篇小说大师汪老曾祺。这个词来得很突兀,我想到这个词是激动的,我觉得这个词同先生的眼神了。
这个词来自于前年7月,那次我同本报一位王姓女士去拜访先生。先生同女士不熟,我介绍后,先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动了几下,似找什么,又没找着,我猜想这是先生的一种习惯,他可能在想心思,也许是回忆起什么。走了两圈,他又坐到沙发里去。他眼睛就那么瞪着直直地望着,入他眼的东西其实只是虚影。我望着先生的眼睛,我断言那眼神是执著的。眼神仿佛在对人们说:我对有些事情是很坚持的。究竟是什么事呢?善良的、天真的、一肚子学问的先生,一定不会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去坚持。我无法进入一个76岁睿智老人的世界。?
我们带了几瓶酒。我说:给您带瓶酒,烟就没带了,少抽点烟,酒可以喝点。先生听后侧过脸来,对我又似乎对别的什么说:还有几年活的!这也不行那也不可的!他是指烟,又似乎指别的更深些的东西。先生说这些时,那执著的眼神依然;先生说这些时,汪师母一直坐在边上,没说话。我知道,汪师母是不赞成汪先生抽烟的。可几十年了,师母太了先生的为人禀性了。师母尊重先生对一些事物的看法,尊重他的习惯。甚至是坏的习惯。
那天汪先生留了我们晚饭。他总是自己下厨,给我们做他拿手的好吃的牛脖子肉煲。那天汪先生喝了几大盅白酒。他喝酒总是很猛,很少吃菜。
先生不说话,可师母告诉我,为留我们吃饭,老头子早晨就到菜场溜达去了。这个睿智的老人,他不用嘴巴说话。他多数时间是用眼神说话,特别是对年轻人。
记得十年前,顾城写过一篇先生的文章,其中有两句:每次到北京作协开会,内中有一双眼睛最聪明,那便是汪曾祺。
顾城这句话,同眼神的品位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

片断之二:小驴有舅舅吗??
我同孩子到先生家。闲聊中我对先生说到孩子。
一个秋天,我送孩子上学,我们骑车方向一直向东。那是一个云很重的早晨,太阳努力将光芒刺透云层,云层绚烂。我问孩子,太阳哪去啦!孩子望天,望了半天说,没有呀!我说,找光芒的地方呀!孩子指着绚烂的云层说,在那儿——,愣了一会,孩子蓦地问我:爸,太阳有腿吗?我用成人的毫无想象的思维说,没有。孩子追问:那它为什么会跑呀!我仍然简单处理:在天上滚呗!
过了一会,孩子又冒出了一个怪念头:爸,太阳会老吗?这叫我怎么回答呢?孩子呀,你为什么有这么多新鲜的念头!我犹豫着:说不老吧,与唯物论相悖;说老吧,太阳又不是人,他又何只千万年。我掂量着,说:太阳会老的。孩子立即追问:他老了,没有阳光,我们怎么办呢?我说:他老了,我们早没了。
我的这番蠢话多么索然!
汪老听完嘴咧了一下。汪老不是那种哈哈大笑的人。我注意到汪老是在专注地听着。他的眼神告诉了我。汪老愣了一会,他说,我的孩子像陈浅这么大的时候,有一次他舅舅来,我们要他叫舅舅。他叫了。过一会,正好有个小驴车过去,孩子又接着追问:爸爸,小驴有舅舅吗?这是汪老的幽默。
我重视这个片断,是因为我注意到汪老对天真的关注。他是一个有情趣的人。情趣应该是属于童心的。这个片断使我联想到其他片断。
一次我同朋友龙冬及他的藏族夫人到先生家,席间先生感叹,又仿佛自语:怎么找个藏族老婆!找个藏族老婆!一副羡慕的神态。汪老说这话时语气神态滑稽极了。仿佛在后悔自己年轻的时候怎么没找个少数民族的媳妇!
汪老对小驴有舅舅吗这样的问题是凝神的。曾经有过一个写汪老的文章题目叫《他仍是一个精灵》。汪曾祺小说之所以受看、经久,与他的对小驴有舅舅吗这样简单的问题有兴趣是分不开的。?
河南-汪聚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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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6:3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片断之三:由《花》想到的

晚来无事,枯坐斗室,瞎翻闲书,见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名字:北村、格非、吴滨……翻到中间,无意间见到一篇汪曾祺的几百字小文《花》,于是便散淡地心不在焉地读着。读着读着,我愣住了。啊呀,汪老头呀汪老头,您今年也是古稀之人了,可您这个老的精灵,还能写出这样不枯不瘦的文字,字里行间无处不透着灵动之光。您哪里老呀!您的文学之心比我辈还年轻些!这一两年,您虽身体欠佳,可您不断在思想着,脑子一下没能离开您心醉神迷的文学,您不愧为一代宗师。
录《花》如下:?
我们家每年要种两缸荷花,种荷花的藕不是吃的藕,要瘦得多,节间也长,颜色黄褐,叫做“藕秧子”。在缸底铺一层马粪,厚约半尺,把藕秧子盘在马粪上,倒进多半缸河泥,晒几天,到河泥坼裂有缝,倒两担水,将平缸沿。过个把星期,就有小荷叶嘴冒出来。过几天荷叶长大了。冒出花骨朵了。 (这个过程多利索!)荷花开了,露出嫩黄的小莲蓬,很多很多花蕊,清香清香的。荷花好像说:“我开了。” (这哪像老人说的话,简直像个孩子!“我开了”,看这话说的!“我开了”,这是多白的大白话,可用在这里,全活了,将前面的文字全救活了!)
荷花到晚上要收朵。轻轻地合成一个大骨朵。第二天一早,又放开。荷花收了朵,就该吃晚饭了。
下雨了。(跳得多远,这思维,这意象。可是何尝又不会下雨呢?)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雨停了,荷叶上面的雨水水银样地摇晃。一阵大风,荷叶倾倒,雨水流泻下来。
荷叶的叶面为什么不沾水呢? (你问谁呢?)
荷叶粥和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的。(跳跃)
荷叶枯了。
下大雪,荷花缸里落满了雪。(老人枯坐着,意识在流动。他想得多深远呀,他坐在那里出神,眼神空洞,他眼前像过电影似的: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响。荷叶枯了。雨停了。下雪了。荷花缸里落满了雪……)
(看到最后,我心都碎了,这哪里是写荷叶,分明是写人的一生,写他自己人虽老矣,可心如孩童的一生)。
汪曾祺不老。?

                     片断之四:鸳鸯湖中老高邮

1981年汪先生夫妇回到阔别四十年的高邮省亲。其间他们被县里安排到高邮湖泛舟。汪老说,别人都说我们是“高邮湖中老鸳鸯”,先生的孙女听到了,纠正说:不对,应该是:鸳鸯湖中老高邮。啊呀!这孩子。
“老高邮”汪家应该算得上是书香门第。
汪先生是1920年正月十五元宵节生。汪先生的家庭是个旧式地主家庭。他的祖父是清朝末科的“拔贡”。家里有田产,还开着药店和布店,可生活相当节俭。据汪先生回忆:他的祖父爱喝点酒,酒菜不过是一个高邮咸鸭蛋,而且一个咸鸭蛋能喝两顿。喝了酒就一个人在屋里大背唐诗。
汪先生的祖父还是个有情趣的人。有这样一个片断:一次小汪曾祺不停地打嗝,他的祖父把他叫到跟前,问:我吩咐你的事做了没有?小汪曾祺使劲想,想了半天也没有想起来,只得说:没有呀!他的祖父哈哈大笑:嗝不打了吧!他祖父说,这是治打嗝的最好方法。
汪先生的生母姓杨。在汪先生3岁时即因肺病去世。母亲读过书,字写得很清秀。?据汪先生回忆,他的父亲汪菊生是他所知道的最聪明的人,对他影响极大。
汪菊生多才多艺。他不但金石书画皆通,而且是一个擅长单杠的体操运动员,一名足球健将。他还练过中国武术。
汪菊生有一间自己的画室,为了用色准确,裱糊得“四白落地”。汪菊生后半生不常作画,以“懒”出名。
汪先生谈过这样一个片断:我父亲的画室里堆满了求画人送来的宣纸,上面都贴了一个红签:“敬求法绘,赐呼××”。我继母有时提醒:这几张纸,你该给人家画画了。父亲看看红签,说:“这人已经死了。”
每逢春秋佳日,天气晴和,汪菊生就打开画室作画。汪曾祺就站在边上看。见他父亲对着宣纸端详半天。先用笔杆的一头或大拇指指甲在纸上划几道,决定布局,然后画花头、枝干、布叶、勾筋。画成了再看看,收拾一遍,题字、盖章,用摁钉钉在板壁上,再反复看看。汪菊生年轻时曾画过工笔的菊花。能辨别、表现很多菊花品种。汪先生回忆:他的画,照我看是很有功力的。可惜局促在一个小县城里,未能浪游万里,多睹大家真迹,声名传得不远,很可惜!汪菊生学过很多乐器,笙箫管笛、琵琶、古琴都会。他的胡琴拉得很好。汪先生说,几乎所有的中国乐器我们家都有过,包括唢呐、海笛。我吹过的箫和笛子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好的箫笛。
汪菊生养过鸟,养过蟋蟀,会糊风筝。有一年糊了一个蜈蚣,带着儿女到麦田里去放。蜈蚣在天上矫矢摆动,跟活的一样。汪先生说,这是我永远不能忘记的一天。
汪菊生是个聪明人。汪曾祺是个聪明人。这里面是不是有点遗传关系?汪曾祺的审美意识的形成,是跟他从小看父亲作画有关的。
汪先生回忆:我父亲是一个随便的人,比较有同情心,能平等待人。我十几岁时就和他对座饮酒,一起抽烟。汪先生的父亲曾对他说:我们是多年父子成兄弟。
汪菊生的这种脾气也传给了汪曾祺。不但影响了汪曾祺和家人子女、朋友后辈的关系而且影响了汪曾祺对所写的人物的态度以及对读者的态度。?

                      片断之五:老爷子又有蛋了

老爷子又有蛋了。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说。
打开汪先生的文集。他的代表性的作品,如《受戒》、《大淖记事》、《寂寞与温暖》,用一般读者眼光看,似写得很轻松,散淡,都是一些平实的话,平实的句子。毫无刻苦用功之处。略知内情的人,特别是他的家人,是深知“老爷子”写东西也是颇费思量的。虽然汪先生博学多才,灵秀聪颖。
几年前一个冬天,我和青年作家龙冬去拜访汪先生。汪先生忙乎了半天为我们做了几个拿手的菜,记得有煮干丝和咖喱牛肉。席间免不了谈一些创作上的事,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说了个老爷子写作的佳话。?
还是汪先生写《大淖记事》的时候。那时他们家还住在甘家口,全家五口人只有一张桌子,家里没地方给他写东西。汪先生总是想好了再写。他是坐在一对老沙发(还是汪先生岳父手里置的)上发愣,——凝眸沉思,烟灰自落。待考虑成熟了,汪朝说,像一只老母鸡快下蛋了,到处找窝,家人就彼此相告:老爷子又有蛋了,快给他腾地方。?
汪先生写作是认真的。师母曾说:老汪都是想透了才写。汪先生那天多喝了几杯,平时多凝神听别人说话的他也说了几句:我就要写出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了,说,这个老小子还有两下子!
汪先生说,一个作家要有自信,要有“这种写法我第一的感觉”(汪朝插话,“这是一个狂老头!”),都说汪先生超脱、平和,其实先生骨子里是很自负的。记得1993年冬在汪先生家,席间先生也曾说过:都说我淡,我也是爱激动的。他告诉我,他在赶一篇稿子,就是写他生活中的另一面的,题目叫《饮鸩止渴》。
汪曾祺是个奇怪的现象。
什么叫大器晚成?可以用汪曾祺印证。汪曾祺现象很有趣。20岁写过几篇小说,在四十年代结集出版《邂逅集》,之后没什么作品,六十年代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根据作家肖也牧的建议,约汪曾祺写了几篇儿童文学,结集出版了一个小册子《羊舍的夜晚》,之后又是一段空白。汪曾祺真正进入创作状态是到八十年代初,这时他已60岁了。别人退休的年龄他开始为自己的事业工作。而且一“工作”就不可收,成就了一个“汪曾祺”。
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一句俗话,“菌子没有了,气味还在空气中。”他“空白”的一些年里,虽然没写作品,但是汪曾祺是在思考的、是在“凝神”生活的,他的文学活动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没有中断过的。

          片断之六:“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

一个文学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他知我同汪先生相熟,请我为他求一本先生签名的著作。电话中朋友很激动,说,我们家只挂两个人的相片,一个是周总理的,另一个就是汪曾祺。他解释说,在为人上我以周总理为楷模,在为文上以汪先生为榜样。
他的这番话吓我一跳。也使我怦然心动。
可以说我也是汪先生的追随者,八十年代初,我曾抄过汪先生的许多小说,集在四个大笔记本上,先生也曾为此写过一篇短文《对读者的感谢》发在上海《文汇报》上。后来认识先生,与先生的交往增多,那种远距离的崇拜心理慢慢淡了,倒是平静的、对先生的关爱增多了。每见到先生,望住他:最近身体好吗?写了点什么?
汪先生实在是太平易了。?
汪家一家人可以说是好人。是一家有情趣的人家。有一年到他们家,那时他们家还住在蒲黄榆。师母说了这样一个趣事。
说前不久老汪酒喝多了。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先生跌下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能不能再站起来,结果站起来了。还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咦!没事。汪先生自己说。回到家里,汪先生一个劲地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照得师母心里直犯嘀咕: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七十多岁满头银丝的师母说完这话哈哈大笑,那个开心。其实汪先生是照照脸上皮有没有跌破。
就这么一快乐的人家,对青年人十分友好和爱护。
师母身体好时,我们每次去都能有些收获:喝点好酒,或者吃个开心的菜,或得一幅字画什么的。记得有一次去,先生拿湖南吉首的一瓶酒(包装由黄永玉设计)给我们喝,席间先生说老人有三乐: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无事可做。吃喝谈笑完了,我从先生书房翻出一张画,是一枝花,先生说:送给你。即为我题了“苏北搜得旧作”。
还有一次去,先生在煮豆汁。煮得一屋子气味。先生说:我们一家子都反对吃,你去闻闻,又臭又酸。他又说:就我吃。
我望住他,他站在那儿扎叉着两手,过了会又说:梅兰芳那么有钱,还吃豆汁!
我在汪先生家惟一的一次不愉快是1993年12月4日。
那年11月底,我将自己的两篇小说送给先生,想请他看看,写几句评语。汪先生说:可以。我临走时,先生回过头来:稿子呢?弄哪去了,这不能丢了。先生看起来漫不经心,骨子里是负责、认真的。我当时特别感动。?
几天后的12月4日我们去,汪先生不说话,我也不问。快临走了,我问了一句稿子您看了吗?汪先生不说话,过了会,说:《小林》写了什么?要体现什么都不清楚。之后就批评我,一缺乏自信,二是太懒。汪先生说,沈从文刚到北京来时,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他看了契诃夫的小说后说,这样的小说我也能写出来。做一个作家对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还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笔头又不勤。两三年了不写东西。三天不写手就会生的。先生说,老舍先生这一点做得最好,有写没写每天500字。你们这么年轻,不下功夫?
说得师母在边上直扯汪老的衣角。师母说,你们没来,老汪就琢磨怎么说,我叫他说婉转点,看,又给他说得年轻人没信心。
我那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事后想想,汪先生对喜欢的青年是严厉的。
这样一位天真的、有情趣的、又非常严厉的老人,正直的有上进心的青年人都会喜欢的,甚至崇拜的。
河南-汪聚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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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6-6-14 16:38:08 | 显示全部楼层
片断之七:最后一面

最后一次我去看望汪先生是今年的5月9日,距他永远离开这个世界整7天。那天我带着孩子,并给他带了安徽新茶和云南爱伲竹筒米酒。
进门之后,我看着他,问他身体怎样?他就那么像平时一样站在那里,偏着头:嗯,还可以!“还可以”说得很重。又站了一会,他突然问:这孩子是哪的?汪老头!黄永玉说您是“巧思”,您是真透着灵动之气。汪曾祺的思维是跳跃的,不板。
我对汪先生说“我的孩子”。你的孩子?汪先生笑模笑样的,他的笑是很特别的,很妩媚。读者朋友,你不信吗?是真的可以用妩媚来表示的。汪先生伸手摸了摸孩子梳得光光的头。
我坐下来问他:从四川什么时候回来的?他说:有,有几天。我问他喝没喝酒。他还那么站着,瞪着眼望着我:到了宜宾、五粮液酒厂、还能不喝一点?他的口气,很特别,我只有用两个顿号表示。我问他喝多少?他脱口说:三大杯!
之后他开始逗我的孩子。叫什么名字?孩子说:陈浅。他追问什么浅。样子非常认真。我给他说深浅的浅。他不说什么了。我笑着问:怎么样?他乐了,说:还可以。并摸了摸孩子的小辫,说:像个笔名。他说这话的样子滑稽极了。很可爱的。
晚上他留我们吃饭,我也没推辞。保姆小陈已做了几个菜。我记得有:炒茼蒿、焖牛腱子肉、瓠子,还有两个小菜:嘉兴泥螺和凤尾鱼。他提了一瓶五粮液,对我说:你自己喝。我说,喝米酒吧。他却说:不喝,留着。
那天我喝了三杯五粮液,而他拿了一瓶葡萄酒自斟自饮,喝了好几大杯!他几乎没吃什么菜,只是站在那里,啜了几个小泥螺,却不断给我的孩子夹菜,一会问牛肉喜不喜欢吃啊,一会劝孩子:这个好吃,这个好吃呐,汪先生指着瓶子里的泥螺。他问孩子:属什么,孩子说“属龙”。他问孩子喜欢龙吗?孩子滔滔不绝谈起参观恐龙展时的害怕情景。他哑哑地笑:原来你是叶公好龙。孩子立即回击:爷爷属什么?汪先生说:猴。孩子说:那您是猴公好猴!?  汪先生问孩子刚到北京时不会说北京话怎么办?我告诉他,没几天就会了。现在都两年了,连北京儿歌都会唱了。我说:陈浅,说个给爷爷听。陈浅说了一个。汪先生对陈浅说,我也给你讲一个:

小小子,
坐门墩,
哭鼻子,
要媳妇。
要媳妇,
干什么,
点灯;说话——,
吹灯;做伴——。
早晨起来梳小辫!

说着,他抓了孩子的小羊角辫,开心地咂了一口酒,并说,点灯,说话。吹灯,做伴。妙极了!妙极了!
吃完饭,我们告辞。他说还要到环太湖三县去参加一个活动。是个什么女作者笔会。他说,都是些小丫头片子,我去干什么?他又告诉我:对方说,那些小丫头想见见我!
我临出门时告诉他,我要去一趟湘西,待我从湘西回来再来看他。?

                          片断之八:告别汪曾祺

5月19日我在湘西吉首去凤凰的车上,得到他16日去世的消息,我惊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车子沿湘西的山道向凤凰进发,凤凰可是沈从文的故乡呵!
触目皆青山绿水。这是他的老师沈从文对故乡的描述。可此时此刻,我一点兴致也没有。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路无语。
几天,心情沉闷。参观沈从文故居时,我久久地望着沈从文青石像,我想汪曾祺先生也去了。你们师生能见面吗?我深深地向沈先生的像鞠了一躬。
从凤凰回到吉首的边城宾馆,一宿没能沉睡。一夜浅浅的,早晨起来,头脑发闷,小雨潇潇,窗外一派晓雾迷蒙。我无力起床,拥被坐着,望着雨中的边城:
“这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5月25日我赶回到了北京后,不断向他家人打听他最后几天的情况。家人告诉我,11日夜汪先生食道出血,住进了北京友谊医院,12、13日,又出了两次血,到14日出血基本控制,精神也好多了,他还同医护人员开玩笑,说: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写,我也得把你们写进去。他想看书,并让女儿从家里取来眼镜。
16日上午,他想喝一口茶水,但医生不让,他同医生开玩笑:皇恩浩荡,赏我一口喝吧。医生勉强同意沾一沾嘴唇,他于是对他的小女儿说: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谁也不能设想,就在他女儿回家取茶叶的一会,他却静静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他就这么走了。他是多么热爱他从事的文学事业呀!记得几年前一次到他家。席间我说:到这个年纪了,得写就写点,不能写就歇歇。汪先生当时很激动,一拍桌子,说:写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过一会又说:甚至全部!
当时我们都给吓住。汪先生这是怎么啦!我们都不说话。
记得那个时候,汪先生身体状况不太好。他的肝有毛病。他脸色不好,发黑发紫。我们很为他的身体担忧。他自己也可能心情不好。他说有个上海的医生推荐他用蜂蜜拌广西大蚂蚁吃。
咦,吃了些时候,竟效果不错。汪先生气色逐步好转。他的创作又活跃了起来,而且写得很勤奋。记得我一次去林斤澜先生家约稿,说到汪先生时,林先生说:曾祺笔下越来越干净了。几乎没一句废话。而且写得越来越勤!我后来想想林先生这话。又打开汪先生交给我的一批手稿,我看了看时间,都是今年写的:
《才子赵树理》写于3月5日
《面茶》写于3月7日
《唐立厂先生》写于3月11
《闻一多先生上课》写于3月12日
《诗人韩复榘》写于3月13日
当代才子书《后记》写于3月14日
我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我真的要流泪了。就这么一个天才作家,在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有人称)到来的时候竟撒手西归了。77岁,在这个时代,不算是高寿呀!他应该活到83岁或86岁,或者更高的年岁!那样,中国文学史上要多多少富有思想的文字呀!
他就这么走了。他是多么热爱生命呀!他在今年2月20日为《旅食集》写的后记中曾这样写道:    老了,胃口就差。有人说装了假牙,吃东西就不香了。
有人不以为然,说:好吃不好吃,决定于舌上的味蕾,与牙无关。
但是剥食螃蟹,咔嚓一声咬下半个心里美萝卜,总不那么利落,那么痛快了,虽然前几年在福建云霄吃血蚶,我还是兴致勃勃,吃了的空壳在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但这样时候不多矣。因为这里那里有点故障,医生就嘱咐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立了很多戒律。肝不好,白酒已经戒断。胆不好,不让吃油炸的东西。前几月做了一次“食道照影”,坏了:食道有一小静脉曲张,医生命令不许吃硬东西,怕碰破曲张部分流血,连烙饼也不能吃,吃苹果要搅碎成糜。这可怎么活呢?不过,幸好还有“世界第一”的豆腐,我还能鼓捣出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
舍伍德•安德生的《小城畸人》记一老作家,“他的躯体是老了,不再有多大用处了,但他身体内有些东西却是全然年轻的。”我希望我能像这位老作家,童心常绿。我还写一点东西,还能陆陆续续地写更多的东西,这本《旅食集》会逐年加进一点东西。
活着多好呀。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
    28日我和朋友龙冬夫妇早早地来到八宝山第一告别室。去的路上,我为先生买了一只小小的花篮,先生对花是有研究的呀。我们去得太早了,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当看到花圈的挽带上写的汪曾祺和汪曾祺追悼会的黑字时,我觉得不是真的。“汪曾祺”这几个字是同刊物、书本、书法绘画和签名联在一起的。我没想过把他的名字同花圈和挽带联系在一起。我不相信。可忙忙碌碌的人们呀!这是在忙什么呀!这是真的。汪曾祺去了。
?我自己也在那忙来忙去。我是在忙什么呀!当汪先生灵车来时,我看到后门打开了。一个长长的,窄窄的盒子盖着。我知道那里面是汪先生。汪先生这么个善良的、聪明的智者,就被这样装在一个窄盒子里,还编上了号。我赶过去抬着一头,慢慢走进了告别厅。那盒子装的到底是谁呀。当放到鲜花丛中,抬放人慢慢地将盒子打开了,是先生。他静静地睡在那里呢,轻一点呀,别打搅了先生。
告别仪式开始了。没有放哀乐。我怕哀乐。放的是圣•桑的《天鹅》,多么优美呀,先生是热爱美好的东西的,他唾弃丑恶。我见到许多人。王蒙来了。张兆和(沈从文夫人)来了。铁凝来了。范用来了。范用拄着拐杖,他不断地流泪,不断地揩呀揩呀。
  几十分钟的告别仪式很快就结束了。许多朋友走了。留下一些人,他们围在汪先生身边,看一眼,再看一眼。
最后大家终于纷纷走拢过去,将那一捧捧的鲜花摘下来,放在先生的身上。大把大把的月季,大把大把的康乃馨,大把大把的勿忘我……先生被许多许多的鲜花簇拥着、覆盖着。他是抱着好多好多的鲜花走的呀!?
河南-汪聚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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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6-14 20:27:14 | 显示全部楼层
汪曾祺   [s:1]        好象已被评为"中国当代散文八大家"了    [s: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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