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棋与他的年轻朋友们 许多作家或与文学有些缘分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管爸叫“老头儿”。爸愿意别人这么叫,觉得这样才像是朋友。对一些有才华的青年儿,爸不仅爱护,有时简直就是充满了父爱。他写大量的文章,评价他们的作品,赞赏他们的才华。这些人来我们家,不拘礼节,随随便便,有的一来二去,就成了不请自到的常客。 有一个上海女孩,为她的杂志来向爸约稿。事先在电话中联系,说不会打扰很久。爸和妈非常热情地邀她到家里吃顿便饭。一大早,爸出去采买菜食,妈妈收拾屋子,很把这年轻的客人当一回事。 女孩来了。个头不高,看起来挺精干,说起话来伶牙利齿,有点王雪纯的劲头。先谈正事,待稿子约定之后,爸很自然地问起她的工作经历,拉开了海聊的序幕。从她的大学聊到童年,从对一些作家的印象聊到对爸文章的理解,从爸的家乡聊到她老家的风土人情,她的外婆,外婆的老木床……中间唐诗宋词也有,方言俚语也有,把爸和妈逗得乐个不停。二老极有兴致地听她滔滔不绝,像长辈对自己的儿孙一样,欣赏她,宠爱她。 午饭后,聊兴不减,所聊内容从文坛转向新闻界,继而又是国家大事,冲出亚洲,走向世界。爸微笑着,极有耐心地陪她聊。这个女孩可能因为自己有过人的精力,完全忽略了两位老听众的年龄。妈借故悄悄溜进卧室,一脑袋栽在枕头上:抓紧时间歇一会儿。 海阔天空地聊,一直持续到傍晚。爸抱歉地说,没好好准备晚饭。女孩不在乎地说,随便凑合吧。妈把剩菜剩饭热了热,灰里咕叽地端上桌子,大失“美食之家”水准。 天色晚了,尽管意犹未尽,还是得依依不舍地告辞。女孩仍然精力充沛,高高兴兴地说,跟爸和妈聊天,又长见识又快乐。她说以后到北京还要“来汪老家”,爸和妈嘱她“说话算话”。 二老把客人送到电梯口,一脸的慈祥。电梯门关了,爸对妈说:“这个丫头,灵气逼人!真是可爱,但是锋头太露,会让人觉得她狂,容易得罪人。”妈说:“你年轻时不是也狂么?”妈扯住爸的后衣襟,俩人迤逦歪斜地挪进家门,一进屋,爸便大叫: “坐水!洗脸洗脚!睡觉!——累煞我也!” 暑假我带女儿回家小住,爸在我们的“管制”下,起居定时,生活很有规律。有一天很晚了,有人敲门,开门一看,两个小伙子。爸介绍说,一个是龙冬,一个是苏北。我夸张地看了一下客厅里的挂钟:近十点半。爸一把将我扯到一边,悄声说:“他们打了招呼要来,我答应的,只是稍微晚了一点儿。” 三人进了书房,一聊就到了午夜。爸到楼道里朝楼下看看,说院子的铁栅栏门锁了,要不要请传达室的师傅开门?两人笑着说没关系,叫爸别担心。 爸站在楼道的窗前看他们下了楼,身手敏捷地翻过铁门,一直到两条身影完全溶入楼群的黑暗中。我多少有些不满地说,这两个人,简直没有时间概念!爸朝我直翻白眼:“怎么啦?挺好!”我也还爸一个白眼,不搭理他,径自回屋里去。老头儿马上意识到得罪女儿的不良后果,换上一副讨好的笑脸,屁颠屁颠地跟了进来:“老头儿这就上床睡觉,行了吧?” 周末,三个子女的家庭热热闹闹地回家聚会。吃过午饭,收拾停当,爸爸满脸诚恳,正正经经地对我们说:“老头儿求各位一件事儿。”我们都觉得好玩,因为在我们家,无论是正经事还是非正经事儿,都不是在这样严肃的气氛中谈论的。 “你们留意打听一下,在熟悉的人当中有没有四十岁左右的出色的男人?”我们嘻嘻哈哈地说:“有啊,很多!”爸赶忙补充:“要单身的。”“做什么角色呀?”“我想给一个女孩找一个爱人。”爸很郑重。“什么人?”爸说出一个如日中天的女作家的名字。 大家都笑起来:一个男人做出点成就不容易,可是站在她面前,再出色也不出色了。对有点自尊心的男人来说,这可是老虎拉车——谁赶(敢)呀?被我们七嘴八舌地一说,爸噎在那儿,无话。话题很快转向别处。 爸坐在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十分惋惜地自言自语:“这么聪明漂亮的一个女孩儿,真该有一个好男人好好爱她。”爸后来专门为这个女作家写了一篇印象记,他对她的祝福,是真正发自内心的。 (摘自《老头儿汪曾祺》汪朗、汪明、汪朝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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