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静泉 20年追寻神秘音乐岛 稿件来源:成都日报 2006-3-31 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成都2006“星声星秀”海选现场,三队少数民族组合带来的神秘唱腔震撼众人。这种深藏在四川阿坝崇山峻岭间的原生态音乐是如何来到城市的? 故事 2006年3月11日下午,成都2006“星声星秀”海选进行时。 舞台上来了两位阿尔曼藏族中年男子,白色长袍马褂,束蓝色玛瑙发髻,配剑,一人抱着一个土瓦酒坛,一人拿着一只长竹竿,没有半点言语,一屁股便坐在地上,竹竿把酒一挑,两人异口同声高歌起来,“啊啦塞……”剧烈的颤音乍听似鬼哭狼嚎,仔细听下来两个人的高低音极其和谐,宛如一浪接一浪,把一首有关部落历史的《迁徙之歌》唱得如痴如醉。 对音乐有一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多声部复调式唱法很少出现在民族原生态歌唱中,即使在职业音乐中,复调一般也是高音和低音各司其职,而这两个藏族男人是你高我低,你低我高,声部交换间浑然天成。评委们愣了,他们静静地听完了整首歌,两秒后,集体起立鼓掌。 第二天,两个羌族汉子出现,他们闭目托腮,声音彼此倾听、追逐,神秘的多声部复调再现。 第三天,三个阿尔曼藏族少女边捻羊绒边唱歌,又一次用天籁般的复调征服了评委,直接晋级。 汪静泉笑了。21年前开始的那个传奇故事,终于在今天有了后话。 寻找神秘孤岛 上个世纪80年代初,中国民族民间歌曲集册正在全国范围内采集、普查民歌,四川省文化厅和四川音乐家协会联合成立了四川卷编辑部,28岁的汪静泉担任编辑部主任。就在那时候,他第一次听到了“嘎呜斯嘎歌”,那种非常独特的波浪式唱法,一下就吸引住了他,他觉得那就是他一直在寻找的音乐。 汪静泉告诉自己,一定要去它的故乡。 1984年,汪静泉孤身从成都出发。他的第一站是黑水知木林区。但当地的干部坚决劝阻汪静泉进入寨子,因为山很高,寨子全部在山顶上,路途艰险不说,在传说中,那里不仅野蛮,还有一种神秘的疾病流行,会让人吐血而亡。 汪静泉在知木林区徘徊了3天,也看见过一些穿坎肩,面部轮廓像高加索人的阿尔曼藏族人,他们唱歌时奇特的颤音回荡在那些巨大古老的青杠树间,令人毛骨悚然。汪静泉实在没有胆子深入进去。正在郁闷的时候,有人告诉汪静泉,对面山上也有这种多声部唱法,于是,他来到了松藩热雾沟羌族大尔边村,在那里呆了下来。 从大尔边翻山过去,有个寨子叫埃溪,解放以来还没有一个干部身份的人进去过。一天晚上,经过几个小时跋涉的汪静泉进入了海拔3000多米的寨子,他听到了自己一辈子都难忘的歌声。“人年过50,唱不起了;3岁的家鸡,叫不起了;4岁的撵山狗,跑不起了;羊角花开了3月,就要凋谢了。”唱歌的人一个叫郎加木,寨主,一个叫甲波塔,60多岁的盲人。他们闭目托腮,悠远地唱,汪静泉热泪盈眶,他突然想到了瞎子阿炳。 汪静泉以为自己已经找到了“嘎呜斯嘎歌”的腹地。但这里的人告诉他,翻过前面的大雪山,有阿尔曼藏族人,再往毛尔盖红土乡走,有藏族,他们也是唱多声部,却不是一样的唱法。 路继续往前延伸。在茂县红土乡俄尼寨,汪静泉遇到两个60多岁的老婆婆,她们把复调唱得出神入化。这一切诱惑着汪静泉再次向阿尔曼藏族人走去,在向导的带领下,汪静泉穿越原始森林,终于走进了阿尔曼藏族人的寨子,一夜篝火边的歌舞,听着唱着“热玛”女子天上鸽哨一样的声音,和着“钠玛”男子边喝酒边唱出的部落历史、仪式,一个名字开始在汪静泉脑子里闪现:复音孤岛。 怎么会有这样的音乐 在四川黑水、松藩、茂县交界处有一个三角地区,几千年来,岷江、黑水河、热雾河把该地区隔断在崇山峻岭当中宛如孤岛,有三个部落在孤岛里面生息。在如此艰险的生活环境里,人们惟一的娱乐方式就是唱歌。部落里的孩子从5、6岁起就开始学唱歌。奇怪的是,这三个部落的人都没有单声部概念,他们只有非常严格的多声部意识,认为声音出来一定要同时具备高低,“得拐(高)尔拐(低)”才是美,一个人肯定唱不起。 这个发现太让汪静泉震惊了,他不敢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精美的原生态音乐。汪静泉过去对民族音乐并不太感兴趣,觉得它们简陋粗鄙,“但复音孤岛几个部落呈现的技巧性和歌唱的境界感染了我”。 1991年,第31届国际传唱音乐学会在香港召开,汪静泉把他的发现简单地写了一个提要,给组委会寄过去,很快,他就接到了出席学会的邀请函。汪静泉带去了4首歌,阿尔曼藏族人的两首,羌族一首,两个老婆婆的一首。几首歌一放完,老外们全部站起来了,朝汪静泉拥过去,惊讶地问:“怎么会有这种音乐?” 很快,就有来自海外的音乐人来成都找汪静泉,但是,他并不想把他们带入“复音孤岛”,因为他希望那里的音乐可以在相对封闭的状态下存活得长一些。 重现20年前一幕 汪静泉回到了城市,开始尝试做文化产业,他给自己的理由是先打好经济基础,有实力再亲自来做原生态复调音乐的推广。这一走就是10年。去年10月,他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能力来做想做的事情了,于是决定重回山林,制作一个片子,重现20年前发现的一幕。青杠林依旧,但穿坎肩的人不多了,阿尔曼藏族人已经穿起了时装;羌族的盲老人已经过世,郎加木寨主和另外一个人成为了九寨沟演出艺术团的驻唱歌手。惟一令汪静泉欣慰的是,那两个藏族老婆婆还健在,“她们的晚辈都死了,但她们唱的歌和20年前一模一样”。 当这一切都被摄影机记录下来的时候,汪静泉知道,它们该出山了,否则,它们会在被世人认识之前消亡。恰好,中央电视台第十二届CCTV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首次提出了原生态唱法,汪静泉立即进山,从上百队歌手中选出了三队。他告诉这些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山的老乡:“汪老师带你们去成都,把你们的歌唱给外面的人听。” 那些“复音孤岛”的天籁之声,那些从千年的血脉之中生长出来的声音,被汪静泉追寻了20年的部落音乐,终于来到了城市。 对话 上天留给我们的素材 记者(以下简称“记”):你认为原生态音乐是什么? 汪静泉(以下简称“汪”):原生态音乐就是从一个民族的文化中生长起来的音乐,它在民族、民间自然生成,可以说是音乐的根。 记:过去有这个概念吗? 汪:原生态音乐的说法一直存在,但今年是第一次在比赛中设立原生态唱法。这有个背景,从去年开始,中国开始了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大工程,原生态音乐也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央电视台才在举办青年歌手电视大奖赛20多年来第一次设置了原生态唱法。 记:我们现在看到的那三队原生态歌手,他们的歌声完全是平时的状态吗? 汪:是,那就是他们平常放牛放羊、劳动喝酒时唱的歌,祖祖辈辈都唱的歌。比如“钠玛”组合。“钠玛”在阿尔曼藏族的意思就是只能男人唱的一种类型的歌,主要讲述部落的历史、仪式、生存经验,由两个男人边喝酒边唱,就像大家在舞台上看见的那样。而“热玛”在阿尔曼藏族是男人、女人都可以唱,不过男女的调各是各的,主要是情歌,或者女人织布时唱。这些都是原生态的,他们从山里出来参加比赛,我只对他们进行了3天的训练。 记:怎么训练? 汪:在行腔上我提出一个要求:他们的声音、气息要循环起来。因为,最精深的音乐绝对是没有痕迹的,这点他们一听就懂。剩下的时间就是让他们练习怎么上场,怎么下场。这花了我很多功夫。我对他们说:千万不要把评委当成评委,他们就是你们放的牛和马;也不要紧张,因为其他歌手唱一首歌只有几天,而你们唱了几十年。真的是这样,就是最小的那个17岁的女孩,也唱了12年。12年天天唱这首歌,能唱不好吗? 记:现在“热玛”组合和羌族组合进入了原生态唱法的前一、二名,而“钠玛”被淘汰了,你怎么看? 汪:说实话,我挺意外的,其实我最看好的是“钠玛”组合。音乐的最高境界是融化,我觉得他们就是融化了,溶进血液里去了,而且他们的声音非常好,感染力也极强。不过我也能理解,因为阿尔曼藏族的男声唱法确实太独特了,第一次听的人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我20年前刚听的时候浑身都在打抖,很恐怖。认识他们的音乐确实需要一个过程。 记:10年前你不太愿意外面的人进入你的“复音孤岛”,现在为什么要带他们出来参加比赛呢? 汪:我不可能阻止任何人进去。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把他们的文化保存下来,而这就需要外面人的认识和了解。还有一点,对现在的职业音乐我很焦虑,它们越来越枯燥。音乐的周期基本上是20年一个换代。从上个世纪80年代初出现的流行音乐,到现在已经到了末端了,应该有新的东西出现。 记:走出深山的原生态音乐就是你认为的新的东西吗? 汪:不,原生态音乐毕竟是个胚子,它只是上天留给我们的素材。但是原生态音乐有一点非常重要,那就是不管好听不好听,在它那个民族文化里,都是融化了的。音乐的发展需要天赋、积淀和技能,现在我们缺的是积淀和技能。原生态音乐里面确实有很多上千年自然生成的东西,积淀了大量血液性、营养性和技巧性的东西,如果我们音乐人能够认识到这一点,去吸收它的营养,也许会有新的音乐出现。 记:你不担心过多的关注会加快这些原生态音乐消亡的进程吗? 汪:这种东西肯定会消亡,它和进化是相反的,它会越来越差,最后就消亡了。但阿尔曼藏族的进程比较慢。现在我看他们寨子里教唱、习歌还是比较成风,妈妈还在教5、6岁的孩子唱歌,我想这些孩子最起码也可以管半个世纪吧。 记:今后你会怎么办?要成为他们的代理人吗? 汪:如果纯粹做他们的代理人,我不会喜欢。我更多的是希望他们能够对职业音乐产生冲击,等到原生态音乐起来以后,我会跳出来,站在职业音乐的立场上发言,而不会站在原生态的立场上。因为我相信,最后的音乐,肯定还是由职业音乐人完成。 人物简介 汪静泉: 四川文艺音像出版社音乐总编室主任、音乐策划人、音乐评论人 采访手记(3月25日成都) 汪静泉说得兴起时,就要唱歌,每一首歌都很动人,听得我无比向往生长出这些歌的地方。那是阿坝,是在黑水、松藩和茂县之间的一个三角地区,是被汪静泉命名的一个“复音孤岛”。 如果不是“星声星秀”,相信很多人和我一样,根本不知道四川有这么好听的原生态音乐。过去,我们羡慕侗族大歌,羡慕《云南映象》,哪想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就有璞玉。 汪静泉是发现者,但在20年后他才披露。我曾经非常怀疑他的动机。现在有个贩卖民族文化的潮流,不少人把偏远民族的东西拿到大城市里,牟取经济利益。虽然名义上是关注和保护,实际产生的后果却是加速了那些民族同化的进程。 但和他谈话后,我明白了一个职业音乐人的苦衷。眼睁睁地看着职业音乐作品越来越难听,整个行当越来越浮躁,汪静泉焦虑。也许正是这样,他才想起了曾经为之热泪盈眶的部落音乐,他才在离开10年后,重新回去寻找,并把它们带入都市。 他当然明白这样做的结果。就像被他带出来参赛的那些歌手一样,如果到了北京,他们的人生一定会改变,他们再也不会是从未到过县城,只会放牛放马的人了。也许以后他们将参加商业演出,也可能会拍广告,总之,唱歌不会再是件单纯的事情。而他们的部落呢,像阿尔曼藏族,这个只有7、8千人的部族,好多年来一直生活在高山顶上,他们的寨子太阳一出来就照着,最后一丝阳光也一定会落在那里,但现在,他们不也开始下山了吗? 同化的进程显然不可避免。如何尽可能地减缓这个过程和怎么样最好地利用,才是汪静泉思考的重点。他相信,外界的关注是引起本民族重视自己文化的一种办法,而用原生态音乐带来的震撼去刺激职业音乐人,促使他们去吸收原生态音乐多年积淀下来的营养,如果能因此创造出有生命力的职业音乐,就是最好的利用。 所以汪静泉把原生态音乐看得意义重大,野心勃勃地希望这些来自深山的原生态音乐,能够在城市掀起风暴,引发争议,从而孕育出一场新音乐的革命。 “如果以后的音乐还是不能感动我,我就去山里挖虫草。”汪静泉玩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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