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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词之美,美得足以让人沉醉,在杏花雨秦楼月间慢慢地感悟着那纤丽的精致,淡淡的忧伤。古人在论及诗词时会谈到“诗庄词媚”的说法,以为词之为体如美人,诗则为壮士,这一评价是很中肯的。词之语言如桃花源头的清水一泓,沁人肺腑,涤荡着那些孤独的心灵,使之在尘世做执着的守望。
宋时歌与词是紧紧联在一起的,歌词须为玉人,檀口冰肤玉骨,语娇声颤,字贯珠玑,这是同宋词本身语言的绮丽所致。当然词的传播也是在歌妓舞女在舞榭亭台、花前月下、筵前酒边的浅斟低唱中实现的。宋词同这些落入风尘的女子有着深深的联系,使人对宋词也产生了深深的怜惜之情。
人们对词的起源众说纷纭,比较值得相信的是由谪仙人太白开创这一特殊的艺术形式。传有作品《菩萨蛮》、《忆秦娥》等。静安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对其中“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这句倍为推崇,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意境深远,格调之高,当为大手笔也,与肃杀中浸染了诗人心中那股浓浓的悲凉,不见咸阳古道,却只见陵阙。后柳永在《八声廿州》中言:“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颇得太白之妙,在景物描写上更胜一筹,一向对柳词持鄙夷态度的东坡对此句也赞曰:不减唐人高处。苏轼作为上层文人,受着正统思想的影响,骨子里维护着封建的仁义道德,对藐视仕途、游戏青楼舞女、狂放不羁的柳永的行为感到不齿。当时柳词的流传非常深远,甚至有“凡有引水处,皆闻柳词”的程度。苏轼对柳永词的影响不能释怀,据俞文豹《吹剑录》记载:苏轼曾问幕下士:“我词何如柳七?”对方答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东坡笑绝。
豪放派的词人知名代表人为东坡与稼轩,豪放和婉约之分在宋时就有人言。宋词论者胡寅在《论酒词》中言:“词及眉山苏氏,一洗香泽绮罗之态,摆脱筹缪宛转之度。”苏词开一代豪放之风,但这种说法却受到了近人的质疑。吴世昌先生在《词林新话》中指出胡寅的评语实有误处。他提出苏轼并不是豪放之宗,他并没有走出婉约之境。就连他最有名的历来被人认为豪放的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也受到了他的质疑。词中“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出嫁了,羽扇纶巾”,描绘了一副才子佳人温柔缱绻之情,当为婉约之属。并言东坡所存的词中豪放的也不过数篇,不足以成派。虽然这些只是个人所见,但想想还是很有道理。
另外稼轩词格调高远,给人旷达之感。他的《破阵子》“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陈述慷慨激昂之情,稼轩词与他的个人生平是紧密联系的。他本是一世豪杰,曾领五十骑深入敌营中捉拿叛将为主雪仇,但就是这样一个孤胆英雄,却得不到君王的倚重,终日也只能寄寓与诗意的江南,一身的豪气终被岁月所消磨殆尽。他无意成为一文人,但在书愤中终成为一轩昂的词人,也就有了他在词中的那些无可奈何的词句,“了却君王身后事,可怜白发生”。何等的悲凉,尽显英雄迟暮之感,这是政治造成的悲剧,却是词坛的大幸,哀哉、幸哉。在动荡的年代,文人往往成为政治的牺牲品,所以他只能独自一人、独上高楼、用文字来抚慰自己受伤的心灵,在天涯路中作悲情的低唱。试看他的“倩何人,换取红巾翠袖,愠英雄泪。”怀才不遇,壮志难酬,英雄失路,壮志悲歌,动人肺腑。
词坛上有很多有趣的现象,父子同为词人在词坛中也并不鲜见,比较有名的为中主李瑾后主李煜,晏殊及晏几道。他们各在自己的时代里为词的发展做了很大的贡献。
李瑾词风延及花间词派,多抒发一些闲愁之感。据逸事流传,中主读到臣相冯延巳《谒金门》“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后暗怒,疑此句有影射南唐王朝不稳的意味,于是就责问说: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正中忙答曰:未若陛下“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龙颜大悦。静安先生看重词句,在《人间词话》中称其“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一语中的。
当皇位传到后主手上时,南唐已经慢慢地走向了没落。但后主依然失沉浸在奢靡的声色犬马之娱中,江山飘摇,却无意朝纲,后为宋所灭。后主是词学上的天才,却是政治上的庸才。宋兵兵临城下,不做好军事防备措施,却领全城百姓念经诵佛,成为一代笑柄。静安先生评价后主: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人人君之所短,而为词人之所长。后主的词以南唐灭亡为界,前期多为描写宫廷之中奢华的生活,但作为一敏感词人,其中也夹杂者一些惆怅及不安的情绪。
如后主的“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廊南畔见,一向偎人颤。”这里描绘的是后主同大周后娥皇的妹妹女英偷偷约会的情景,一番君意浓、妾意浓的景象。传言李煜时夜晚宫中禁止点灯,只在中庭中悬一夜明珠,并建一连花台,命宫娥舞女在台上翩然起舞。南唐的灭亡让后主的处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也使得他的词境蓦地提高,带来了词的内容和风格的改变。后期词作基本的感情基调为一种悔恨之情。故国不再,佳人不保,愁肠满怀,还被宋太祖封为耻辱的违命侯,终日幽禁在深宅之中。词人追忆着南唐故国,对江南风物的强烈的思念,使他夜夜梦回。如《浪淘沙令》: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在无限囚徒的生活中,词人流露出来的不再是对生的眷念,渐渐地他心灰意懒。在一次生日宴会上,后主招来前朝的伶人歌女共聚,并命之歌新作《虞美人》,声闻于外,传到宫中,宋太宗怒不可遏,闻之“小楼昨夜又东风”及“一江春水向东流”之后,遂起杀心,赐牵机药毒死后主,一代词主就这样悲情地陨落,空给人满腔的遗憾。
晏殊从小即聪明过人,被誉为神童,受到朝廷臣相张知何的举荐,好风凭借力,送子上青云。相传当年,晏殊十四岁就与千名参加科举的仕子们同场竞逐,表现出了过人的才华和气概,征服了当朝圣上而赐予了进士出身。晏殊受到那个时代的限制,创作主要以小令为主。格调细腻婉约,后人评价为“温蕴秀藉,一时莫及”。晏殊的词在很大程度上受到温飞卿的影响,摆脱不了香泽之势,但凭着他得天独厚的艺术禀赋,将小令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更高的高度。晏殊一生宦途平稳,官至臣相。他的词作中,我们很难见到因受到宦场失意挫折的痛苦,有时也很难看到那种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欣喜,常见到的是一种在幽静氛围中散发出来的淡淡的哀愁、莫名的伤感以及挥之不去的寂寥之感。
晏殊及其惜才,相传在他三十七岁时到杭州办事,途经扬州大明寺。古代在著名的楼阁及寺庙中都会有一种诗板,供过往的文人题诗所用。江都县慰王琪的《扬州怀古》咏史诗让晏殊为之动容,并亲自召见。语于王琪:偶得一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久思不得下句。王琪沉思片刻对以“似曾相识燕归来”,同叔大喜,以为知己,后重用此人。
晏殊词意境优美,思想内容深刻。如他的《蝶恋花》中的“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静安先生将之睿智地比喻成为古之成大事者、做大学问者所要经历的第一种境界。感情苍凉,给人回味无穷。另外他对青春少女心思刻画的小词极为清新隽永。有名篇《采桑子》,“凝怪昨宵春梦好,原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描绘出春色下一群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少女形象,使人无端愉悦。
风流才子晏几道,一生落魄放荡,性格傲慢疏放,虽然是丞相之后,但因不善为人,终不能得其道。时人评于他“才有余而道不足”,晏几道为人真诚,黄庭坚在《小山词序》中言他有四痴:即不傍贵人,不意仕途,不顾家人,不恨负人”。相传有一次苏轼慕名求见小山,小山言之“皆为父旧时之门人,让家童称其很忙,改日再见。”就这样让大名鼎鼎的苏轼吃了闭门羹。
其实小山最惹人动情处还是他的痴情,他和歌儿舞女有着深厚的感情,一生忆者萍鸿莲云四位红颜,甚至有的成为了生死之交,足以看出小山为人的真诚,他不以门第身世看人。和歌女有很多欢娱的场景让小山生死犹记:斗草阶前的含羞初见、曲水侧旁的微笑相迎、琵琶弦生的诉说相思,都从成为了他一生的绝唱。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中言:“淮海、小山皆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也有味,其浅语也有致”,这是极有见地的评语。由于家道的中落,晏几道从富贵的巅峰上跌了下来,但是他不思改变,还是整日沉湎于花前月下、歌舞酒楼之中,他将满心的矛盾和苦楚寄寓到词作中,如“相思处,一纸红笺,无限啼痕”《两同心》,他的词是用血和泪写成的,他把自己满身的感情寄托在红袖间,不去理会世事,无论是相思还是追忆,都可见他的一段愁肠。他最倾心的是一位叫小萍的歌女,“记得小萍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宋代当时非常著名的程朱理学的代表人程颐也非常欣赏此句,为之打动,称之为鬼语,称小山为鬼才。小山对梦格外地珍爱也极为爱惜,只因为现实中不能得到,只好在梦中祈求得到片刻之欢娱,果真是古之伤心人也。
似乎词人对愁都有着特别的偏好,黄庭坚曾有诗言:“少游醉倒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解道江南断肠句,而今唯有贺方回”。少游同小山一样皆为古之伤心人。他的忧郁和憔悴简直让人心痛,一生在忧患意识中度过,这是历史造成的悲剧。他有很多写愁的名句,首推“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浣溪纱》,将愁点化成绵绵无尽的细雨,郁积在心头而不能去。又如“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江城子》,这里将愁化为滔滔不绝的春江之水,欲罢还休。又如“困倚危楼,过尽飞红字字愁”《减字木兰花》,于伤春中表现出来的闲愁万种。又如“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千秋岁》,词人在这里已经完全绝望,无边的愁苦铺天盖地地压将下来,词情之愁苦,无怪乎郴州友人言“秦七将不久于人世也,岂有愁如海可存乎”,终被言中,东坡扼腕叹息:“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胡仔《苕溪渔饮从话》)。愁苦的一生,寄托了词人那忧郁敏感的心灵,终落得悲剧的结局。
人称贺梅子的贺方回,此名就得于一首词——《青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李易安的《武陵春》“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词人心中充满了家破人亡的悲哀,也饱含着物是人非的愁苦。
虽然说词描写的都是红粉佳人,但这都是从男性角度为之代拟的。真正的女词人并不多,细数来不过李清照,朱淑贞,吴淑姬及严蕊。
易安用词记录了自己一生的情感历程,内容大胆直白,清新感人,她才气过人,却受到了当时一些封建卫道士的谴责,认为她失去了一般良家女子的蕴藉。她成为了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反例,晚年再嫁的风波更是成为了一些人的笑谈。有人说“文叔不幸有此女,德夫不幸有此妇”(文叔即李格非,易安之父),这是对她莫大的污辱。
易安词分好几个阶段,有少女时期的纯真。《如梦令》中“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显出了词人再少女时期的任性天真,及对大自然风光的无限热爱。又如《点绛唇》中“见有人来,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这里又是一番少女怀春时的那种娇憨、羞涩。也有少妇的幽思,因为和丈夫赵明城聚少离多,经常一个人独守空房,词人内心倍感孤独,不能自已。如《醉花阴》中“东篱把盏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首词受到时人的称颂。明城得之,自叹不如。又欲胜之,乃谢客,三昼三夜作词五十阙,杂《醉花阴》于其间,寄于友人陆德夫,德夫赏玩再三,答言仅三句最佳,明城诘问,则为易安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另一首《一剪梅》中“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上眉头,却下心头”。此处将闲愁描述地惟妙惟肖,表面上眉头展开了,但心头的愁结还是紧锁。再就是为老妇的凄凉。易安晚年南渡,栖居金华,丈夫离去,对她而言是莫大的打击,家园不再,颇有后主的心境。如《声声慢》中“独自怎生得黑,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词人在风雨骤起的黄昏里到处寻寻觅觅,但却找不到一丝的安慰。终究还是只能凄凄惨惨戚戚。忧伤之情,愁绪之苦从字里行间渐渐地渗了出来,让我们读了也觉得心寒。垂老飘零,孤独无依,晚景凄凉,让人不禁对词人的处境产生深深的同情。
另外还有一位不得不提的词人陆游,他本以诗传世,但所作词也比容小觑。他既有“西北望,射天狼”的豪情壮志,也有“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愁情满怀。刘克庄在《后林诗话》中评价陆游词“放翁长短句,其慷慨激昂者,稼轩不能过;流丽绵密者,可出晏疏原、贺放回之上”,这一评语为陆游的词正名,虽然评价内容有待商榷,但也是有可取之处。
放翁诗品和词品同样都为人敬重。他所处的环境同稼轩差不多,当时南宋偏安江南一隅,统治者不思进取,放翁空有一身抱负而无处施展,他一生都在为收复中原事业而奔波辛劳,当在现实中发现梦难圆时而投身村林,寄情山水。他的词也就有了一种壮志难酬的悲愤。如《卜算子•咏梅》中“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词人孤芳自赏,以梅自喻,冬日严冬,众芳凋谢,唯梅傲然开放,表现除了词人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情操。
放翁同时还有一颗痴情的心,他与表妹唐婉相亲相爱却被生硬地分开,一别就是生死。如《钗头凤》中“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词人始终活在悔恨之中,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白头偕老而一夕成为永别。词人也只有剩下满腹的幽怨含恨终生,直到八十耄耋之年,词人仍然不能忘情。他还在时刻想念着他的婉儿表妹,这正应了白居易的诗“老来多健忘,唯不忘相思”。
人们说悲天悯人是宋词的风骨,感伤凄凉才是宋词的铅华,怀着一颗洁净的心来,去聆听那些浪迹尘世断肠山鬼的吟唱,在晨钟暮鼓中感悟宋词传世的精华。
晓风残月,何以寄托千年不便的绮梦;小桥流水,堪能诉说百代流传的圣情。捧一掊泥土,捋一袖清风,在梦魂中回到那个让人百转千回的圣朝。
玲珑骰子安红豆 入骨相思知不知
步入词学的琼林中,我们碰到的首位才子是一位书情圣手,开花间词风的伟大词人温庭筠。他用那绝妙温婉的笔触,写了众多的让古代文人侧目的秾词艳曲。在当时让让他风靡无限,当之无愧地登上了花间鼻祖的宝座。于是整个晚唐及五代的词坛因他而终散发出一股撩人的春意。在后人看来已不知是功还是过,不过他的影响不管是当朝还是后世无疑是举足轻重的。
温庭筠善于描弄闺思幽情,好吟诵风花雪月,文字深美宏约,给我们留下了一玉树临风偏偏美男的情种形象。然实际上并非如此。据《旧唐书》记载,温庭筠貌丑,不修边幅,被时人称为“温钟馗”,长得也够劳苦功高了,与宋人一写愁高手,亦因貌丑而被称为“贺梅子”的贺铸遥相而对。但温庭筠似乎因此而带来的祸患更大,他的貌丑还延及到了后人。据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言:温顗者,乃飞卿之孙,宪之子。仕蜀,官至常侍,无它能,唯以隐僻绘事为克绍也。中间出官,旋游临邛,欲以此献於州牧,为谒者拒之。然温氏之先貌陋,时号钟馗。顗之子郢,魁形,克肖其祖,亦以奸秽而流之。若飞卿在泉下得知此事,该是如何的尴尬气愤至极。也许还会用他的神笔留下数篇激昂之词,此为后话了。
温庭筠少有才名,工于小赋,每入赋,凡八叉手而八韵成。故场中号称为“温八吟”,此举颇似曹子建行七步而作《七步诗》,而飞卿似乎更胜一筹。因为他次次作赋皆是此法,而子建独有一次,孰强孰弱,自有分明。然子建亦不容小觑。谢灵运谓之天下才分十斗,而曹子建独占八斗,评语中可见曹子建文才了得。
飞卿亦精通音律,善鼓琴吹笛,《旧唐书》记载他“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估计他的实力可以和吴人“曲有误,周郎顾”的美男子周公瑾一决雌雄了。
温庭筠出身于没落的贵族的家庭,见惯了物是人非,对世事有一种消极的态度,于是沉缅于声色之中,仕途不畅,且一生潦倒。《唐摭言》记载有:开成中,温庭筠才名籍甚,然罕拘细行,以文为货,识者鄙之。无何,执政间复有恶奏庭筠搅扰场屋,黜随州县尉。此次事件发生在大中九年,沈询主春闱,温庭筠被召至庭前应试,但是暗中还是帮助了八个人,搅扰了场屋,遂闹得满城风雨,此事看来无异于今人的炒作,温庭筠声名大振,自此又得一绰号“救数人”。发生了此事当然没有考中,却也没有像后来的江南第一才子唐寅因此事而坐遭牢狱之灾,一生郁郁而不得志。
温庭筠频繁地出入出入青楼酒馆之中,借酒消愁,这使他得以结识一大批的文人歌妓。与他们的交往密切而使飞卿大量倚声填词,终成就了他的词名。刘融斋在《艺概》中评曰“温飞卿词精艳绝人”,聊聊几字,尽得飞卿之风流。
试看下面一首奠定了飞卿词名的代表作《菩萨蛮》 :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
洗迟。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此词描绘了一幅深闺美人图,苏轼言: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我亦言之,味飞卿之词,词中亦有画。清人张惠言谓此词为感怀不遇之作,且此说盛行一时,而余窃以为此言实在使穿凿附会之辞。飞卿常混迹于青楼舞妓之中,难免此词言及的为一风尘丽质女子。不管怎样,笔下的该女子确实有宛若天仙之态了。
朝阳初开,透过水晶帘,照进纱窗里,昨宵的一枕浓睡扰乱了她如墨的青丝,额上所附的蕊黄若隐若现,美人香腮,晶透如雪,娇嫩如花,她坐在古镜台前,看着自己紧蹙的蛾眉,蛾眉里面暗藏了满腔的欲说还休的心事。暗然簪花自赏。着上绣花锦衣,本该心情好转起来,然又是顾影自怜,独尝幽居之苦,飞卿用笔何等的温存缱绻,让人顿觉栩栩如生,真切如画。
读到此又不觉想起《红楼梦》里描写晴雯睡态那一段:王夫人见她钗軃鬓松,衫垂带短,大有春睡捧心之态,而且形容面貌恰似上月的那人,不觉钩起方才的火来。王夫人便冷笑道,好个美人儿,真像个病西施了。从此段精彩的描绘中揣测雪芹公依稀有模仿了飞卿的痕迹,却又是浑然天成,只得承认两人都是好言语。
飞卿有《菩萨蛮》组词,用语方面极其华丽,易使人眩目,如七宝楼台,然其也有些用语清新却又是情思绵远之篇。如《梦江南》:
梳洗罢, 独倚望江楼。 过尽千帆皆
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 肠断白苹洲。
此词不作重笔,而深情款款,低徊不尽。写遍了相思之情,意境颇似《楚辞》中“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被东坡言为“露花倒影柳屯田”的柳七有一句“想佳人倚楼长望,几回天际识归舟”当是从此处化出,痕迹毕露,亦可见飞卿之词影响甚远。另外名篇《更漏子》下阙不可不论及:
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夜雨为思,道尽了离愁别恨之痛。语弥淡,情弥苦。凄丽而有情致。王国维在《人间词话》论及孟襄阳名联“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为千古之警句。细细看来,飞卿之词实得襄阳之妙。词以境界为最上,飞卿此篇意境造得精致,也无怪乎清人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称此章自是绝唱,为飞卿之冠。余认为评价端的正好。
温庭筠与李商隐一生交好。义山亦为写情高手,系列的《无题》组诗让人解读起来如堕雾里。两人文思相近。计有功《唐诗记事》中记载:彦博裔孙,与李商隐俱有才名,号温李。两人少就相识,皆为令狐楚府之门客,两人一起吟诗作赋,琴瑟共御,有高山流水之情。义山诗集里存有两首写给飞卿的诗作,
《闻著明凶问哭寄飞卿》
昔叹谗销骨,今伤泪满膺。空余双玉剑,无复一壶冰。
江势翻银砾,天文露玉绳。何因携庾信,同去哭徐陵。
《有怀在蒙飞卿》
薄宦频移疾,当年久索居。哀同庾开府,瘦极沈尚书。
城绿新阴远,江清返照虚。所思惟翰墨,从古待双鱼。
两诗叙述了义山的落魄之苦,寡不得志。被倾轧于党争之下,同时又追忆了两人旧日的深情厚意。令人不禁满目萧凉悲涩,不忍卒读。
飞卿与才貌双绝的唐三大女诗人之一的鱼幼薇也有过一段清澈绮丽的故事。鱼幼薇出生于一个书香门弟之家,在父亲的调教和培养下幼有诗名,诗作在当时已被传诵。然命途多舛,先父过早地逝去,为生活所逼,母女迫而居于平康里章台之地,只为了多为人洗衣多挣得些供生计的细碎钱两。
小幼薇的诗名和才华被当时以为文人所赏识,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温庭筠。当他踏进鱼家院落门前的那一刻,讲注定了有一位才女的横空出世冠满京华。从此,小幼薇成了飞卿的弟子。他指导她学问的同时并接济小幼薇母女的生活。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师生、似父女,更多似挚友。
温庭筠离开长安,因徐商镇襄阳被辟为巡官,此年的飞卿已是五十六高龄。
小幼薇在长安想起了远方的故人,秋节将至,她的思念一日浓似一日。故寄诗一首《寄飞卿》 :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著,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里面可见一丝懵懂的若明若暗的少女情怀,但是对于幼薇的倾诉,飞卿未置以回复,他知道他不可以,他的年事已高,不可以去误了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他只有无言以对,颇有些当年陆羽对李季兰的无奈心境。
幼薇忍顾不住自己对飞卿的思念之情,离寄诗的时间已是数月有余。秋尽冬来,又至洞庭波兮木叶下的时分,于是又修书一封,遥寄一首《冬夜寄温飞卿》 :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沈。
疏散未闻终随愿,盛衰空见本来心;幽栖莫定梧桐树,暮雀啾啾空绕林。
飞卿始终没有接受幼薇的多情,还是像平常待她。只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飞卿终替幼薇寻得一处好姻缘。即文才了得的新近少年李亿。也许飞卿心中有过一阵淡淡的失落,但应是很快就平复了过来,因为他为自己深深牵挂的幼薇寻得了良好的归宿。
然天终不遂人愿,也许是天妒红颜,幼薇却不能和李亿长相厮守,为那一跋扈女人而终生郁愤。只能在咸宜观终其岁月青春。她思慕过,悔恨过,也许在她心中始终长存有飞卿那抹高大的身影。
《唐诗记事》里言飞卿的晚景极其凄凉,不检形迹,穷困潦倒。与贵胄裴减,令狐高等蒲饮狎昵,因穷迫乞于扬子夜,夜巡兵责其醉而犯夜,而遭毒打,令人寒心。
一代词人竟然沦落到如此下场,让人不禁也要为之清泪暗洒。然历史终会记住他,我们也会永远缅怀这一落寞风流才子。
独立小桥风满袖 平林新月人归后
南唐的钟灵毓秀孕育出了一个久负盛名的词人,他就是冯延巳,正中用手中的五彩之笔,开北宋一代之风。他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如是评道: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二后主词皆在《花间集》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正中之词虽然还在小令范围之类,依然摆脱不了五代时期的词风,但词至正中之时意境渐大,不再拘限只追求词藻之华丽,而臻词之上乘境界。正中之词善造清语,每以忧患自省,词中饱含了词人的满腹情感,难怪在五代词人中倍受赏识。
正中大造堂庑,宋人步其后尘,继而升堂入室。如果正中再世恐怕此事亦是他最感到畅快而津于乐道了。因为有后人传其衣钵,而使正中得以词源远流长。刘融斋在《艺概》中言: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也足见正中词魅力之深。
虽然正中同飞卿非同时代之人,但后人评价两人时经常将他们联系在一起。两相比较,自是泾渭分明。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言: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 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正中,淡妆也。一浓一淡,不仅体现了两位词人的创作风格及兴致趋向,这也和两人所处的社会地位极其有关。飞卿一介落魄文人,混迹于青楼酒馆之中;正中却是位及权臣,当正襟危坐。这也是正中词被同叔和永叔喜好的一点原由。另一方面浓淡之说更是论尽了花间派和晚唐派的相异,不可混为一谈。陈廷焯在《云韶集》卷一中言:正中词为五代之冠,高处入飞卿之室,却不相沿袭,时或过之。又云:正中词如味摩诘之诗,字字和雅,晏欧之祖也。从此处也不难看出,后人还是更看重正中之词,由此正中当在飞卿之上。
词话有一则趣事,据胡仔《苕溪渔隐从话》卷五十九引《雪浪斋记》记载,王安石与黄庭坚两人对话,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答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
文中所言“小楼吹彻玉笙寒”当是后主之父李璟所作。而细“雨湿流光”为正中之词。当荆公误记。这也看出南唐君臣所作词相近自成一体,而荆公倍推崇正中之词。
正中虽然官高却是和寡,在其词集中找不到与时人相酬之作,这在后来的词人中是非常罕见的。正中所遗存的资料太少,无从考证其缘故。陆游在《南唐书》记载了这样一件趣事:南唐李国主尝责其臣言,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其臣即对言,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龙颜大悦。
此臣乃冯延巳。此事为正中词中一句被中主疑以为有影射南唐江山不稳的痕迹,故诘问之。此事若发生在清朝,等待正中的或许就是一场严酷的文字狱。北宋的大才子苏东坡因此类事被谤栽了一个大跟头,一起乌台诗案就将他从京城贬到离京师千里之外的僻野黄州。正中虽然屡被遭朝人弹劾,但大多都是化险为夷,有时还因祸得福,因此而升官,可见正中同中主君臣关系不是一般。
正中留有词集《阳春集》,却受到了后人质疑为他人之手伪作,并言词人不可能将自己集子称作阳春白雪,这点想来是没有道理的,仅凭推测不足成信。同时陈世修为《阳春集》作序,这篇词序成了继欧阳炯作的《花间词序》后的另一篇重要词评。据陈自己称为冯延巳曾外孙,若《阳春集》为伪作,陈世修对此事应是知晓。
正中词混入其它词家之词甚多,五代之时词作多有缪其姓氏,不辨一二。争论最大的还是《蝶恋花》(庭院深深)到底是否为正中所作,大多数人认为是欧公所作,但此词亦见存于《阳春集》中,且如果正中词少此首则会失色不少,而欧公佳作甚多,自是无关紧要。
正中何以着淡妆,那么来看看他的词作,看正中是如何诠释深美宏约四字。正中作《鹊踏枝》十四阙,可见他对此词牌情有独钟。也许是有一种捡尽寒枝不肯栖却又无可奈何之感。个人认为最负盛名莫过于此首:
谁道闲情抛掷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长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此词论及的一种新愁旧恨,一种无可名状的忧伤之感,一种欲说还休的惆怅始终萦绕在身前。词人借酒消愁,却是愁上加愁。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最残忍的是美人迟暮,物是人非。想来是悲伤之语了。正中作为富贵闲人,却有着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情思,这和晏殊是相通的,决然不是什么为赋新词强说愁。这种愁情,却也不是刻骨铭心的。有的只是稀淡,很朦胧,似有似无。是对灵魂的孤独作出内心的独白。新月升生来了,与眼前的树林相平,户外的行人都归去之后,词人独自还伫立在一座没有遮拦的桥上,任夜风盈袖。万分孤寂,一片凄清,不染纤尘。
此词极其新清,深婉含羞。正中对人物的心理刻画在词作中非常传神。他能抓住极细微处而画出大境界,作不凡状。试看其闺思情词《谒金门》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独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此篇正是那首差点给正中带来祸患的名词,起首二句就出大手笔,境界全出。俞陛云评言:如絮浮水,似沾非沾。当是一种奇景。惹得我每次在西湖水边看见满湖的春水荡漾就禁不住吟咏此两句。唐古诗有云:妾心如古井,波澜誓不起。这里却是大相庭径,所见之处为一佳人春心大动。前面唐古诗给人沉郁之感,而正中词则活泼轻快。
佳人行走在幽香的小径上漫不经心地摘下红杏花蕊,抛入池中引鸳鸯为戏。陈庭焯在《白雨斋词话》中云:“手捋红杏蕊,所谓无情之处都有情也”。触景生情,鸳鸯戏水,引出佳人终日望君君不至言。鱼幼薇有诗云: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温飞卿有词云:梳洗罢,独倚望江楼。都说的是这种相思之情。佳人听到鹊叫,抬头闻喜又是空,带来的恐怕只是更大的失望与悲伤。
正中出入清词艳曲而不露拙迹,真乃学迹天人。无怪乎宋人亦要寻其痕迹。荆公推崇正中之词,犹看好细雨湿流光一句,此句乃出自于《南乡子》:
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烟锁凤楼无限事,茫茫。鸾镜鸳衾两断肠。
魂梦任悠扬。睡起杨花满绣床。薄幸不来门半掩,斜阳。负你残春泪几行。
此首开头一句便使整篇大放异彩,有名句而非名篇。颇似中唐的韩孟诗派追求练字之术,讲究神来之笔。便有了孟郊贾导苦吟诗人称号,此风气还延及至宋朝,使宋诗意境渐小,词亦僵化,终不能和唐诗媲美了。
正中此篇正是一句救了全篇。俞陛云在《唐宋五代两宋词选释》中言:起两句情景并美,下阙梦与杨花迷离一片。结句何幽怨乃尔。极是中肯的言语。
无边的丝雨润湿了青草,草叶上闪烁着晶莹的光泽,让人一见倾心。王国维赞之能摄春草之魂。愁恨与小草一样春去春来春又生。烟锁秦楼,一腔心事,无处可诉,茫茫而顾,作断肠语。此言见朝朝夕夕之思之深、望之切,俨然一深闺怨女,让人不禁想起太白的句子“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下阙思极而梦,梦会却是无凭。一日就这样惆怅而过,独自怎生得黑。却见那斜阳,在烟柳断肠处。佳人只能将满腹的相思化作盈盈粉泪,无可奈何,幽怨动人。
冯延巳生长于五代十国的封建割据时期,全国都处于对峙之中。偏于江南一隅的南唐之国已是岌岌可危。自举兵伐闽楚败绩之后,国家元气大伤,自顾不暇,更无余力挥师北上。后主此时沉浸于歌舞升平的享乐生活中,对朝政不予过问。直到周师南侵,犹存已久的党争越演越烈,由于正中一向以才艺自负,狎侮朝士,招人嫉恨。此时朝士群起而攻之,颇为凄凉。正中作为南唐重臣而无力匡扶济世,又成为政敌攻击的目标,注定了他要以悲剧收场。
公元九百六十年,赵匡胤称帝,也就是在这一年,这个饱负才名的孤独老人悄然永远离开了人世。
深沉哀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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